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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啞島霧雨 》 文 : 李鴻文

原文出處 作者臉書
二00二年一月七日刊登於台灣新聞報西子灣副刊

漆黑深邃的黑水溝上,巨大的艦艇在黯夜中破浪前進。經過一整夜的狂顛劇盪,你是少數既不嘔吐也無眠的人,徹夜凝視迎面撞擊而來的巨浪瞬間碎裂成朵朵翻白的浪花。浪花如曙光乍現穿透晨霧,你們即將拂曉登陸……

登陸其實是另一種告別,告別福爾摩沙千絲萬縷藤蔓糾纏,告別一段苦戀未果、澀痛又不堪的記憶……。也許夜行動物更適合潮濕闃暗的坑道生活,也許就某種形式而言,你已住進古墓之中;你佇立山頭環顧四周,茫茫滄海環抱著小小的島嶼,你終於明白,昔日種種何止千山萬水之遙,其實早已隔世。

隔世的不只是心情,也是生活。你並非「金馬獎」得主,但你還是來到了馬祖北竿島。而這豈是當初抽到「台北師」萬人稱羨的你所能料想得到的結果?長官們都恭喜你這一師剛調到台北,你一定可以穩待到退伍,何況你又分發到大直的通信營當政戰官,根本不用帶兵,真是涼死了。

你當了三個月混吃混喝的實習政戰官,每個禮拜放假回北投的家,羨煞一拖拉庫同學,不料噩耗傳來,你們即將下基地參加師對抗。這……這怎麼可能?許多耳語傳開,原來師長主動請調參加師對抗,據說有駐守台北的經歷、再加上師對抗、以及擔任外島主官的經驗,是最快捷的升官方式。在冷戰的年代,雖非一將功成萬骨枯,至少也是萬兵塗炭。於是有人利用各種管道不去外島,特別是戍守海邊最前線的步兵單位,因為最苦,所以最缺人,所以……最沒人事背景的你接到調職令,去接一營三連的輔導長。

你著實誠惶誠恐,因為你心裡有數,你自己都需要被輔導,哪有能力去輔導別人?何況是面對一百多個年紀和你差不多的阿兵哥們,你連晚點名自我介紹都會牙齒打架,遑論其他?前任輔導長與你交接兩天便歡天喜地退伍,你在第三天和一連生死與共卻彼此陌生的弟兄搭船前往另一個陌生的島嶼。

島嶼之外還有島嶼,你們這一連除了戍守北竿島的一座山頭和其下幾個海邊據點,另有一個沒有居民的小小島嶼,由副連長帶領二十幾位弟兄長年駐守在那裡。對你們而言,那兒天高皇帝遠,簡直是三不管地帶的世外桃源,於是你記起前任輔導長的交代,將一名看過精神科有憂鬱傾向的弟兄安排到那小島去養病。

有病的不只他一個,後來你才發現問題像冰山每天不斷浮現一角。除了那無人小島的二十幾位弟兄,你連上的阿兵哥幾乎每天都需要構工,早上由島嶼北端走一兩個小時的路程到南端去構築港口,傍晚再尋原路回海邊各據點休息。馬祖天氣多雨又潮濕,且不時有濃濁的霧氣,漫天蓋地像永不會消散似的,洗好的衣服晾了幾天還會滴水,雨淋汗濕的身體,只能喝碗薑湯了事。甚至夜裡睡覺,棉被都是潮濕黏糊的。

那潮濕黏糊讓你連上的阿兵哥一半以上都得了皮膚病,但還是得穿著雨衣去構工。不是說連長像弟兄的父親,輔導長像母親?而你是他們的輔導長,卻只能眼睜睜看著孩子們皮膚病一個一個蔓延傳染開來, 絲毫幫不上一點忙。你的爭取在連長眼中彷彿是一種抗命,難道你不懂得軍中的紀律是「服從」、不懂得「任務第一」嗎?

的確,連長有連長的壓力,你也有你的任務和壓力,你除了要照顧安撫那一百多位二十歲左右的弟兄們的生活和情緒,還要指導他們反共抗俄的「政治教育」,吸收他們入黨,按月填寫每個人的「安全資料」,另外你還有全馬祖獨一無二、而且永遠也搞不完的海飄和空飄工作,你每天飄呀飄的簡直疲於奔命。

你除了奔命,哪還有時間抗命?要命的是馬祖就位在閩江口外,每天不管吹的是東南西北風,師部總會下達命令要你立即實施空飄,因為無論怎麼飄,氣球落在幅員遼闊的大陸機率還是比較高。於是你得趁連長還未將部隊帶去構工之前,趕緊向他要求留下幾個人手,而這也是他為難的所在,彷彿你在和他作對似的,逐漸地你們的關係就變得劍拔弩張起來。

劍拔弩張也得空飄和海飄。漁村內廢棄的酒廠是你們的空飄站,裡頭堆疊著一包包製造氫氣的化學原料,弟兄們將塞入傳單的氣球套在機器上裝滿氫氣,打個結,一個個白色氣球像和平鴿一樣往高空飛去。海飄則是利用夜晚弟兄們在據點休息時幹的活,將「三民主義統一中國」之類的傳單和白花油、四方形小方巾等物品裝入圓形小塑膠盒裡面,那小塑膠盒大概可以用來裝鹽巴、味素之類的東西,也算是一種籠絡和統戰的工具吧。等到足夠裝滿一艘漁船的數量,便商請船老大,也就是漁村村長配合適當的潮汐,載往大陸近海拋灑。

拋灑成效如何不得而知,累人的任務卻緊迫盯人的快要抓狂。而你還要不斷地參加各種會議,營部、旅部、師部各在不同的山頭,你必須一個人日曬雨淋攻山頭,接受各種疲勞轟炸,然後逃難似的潛回自己的坑道。那時也許是晚上了,你一個人得摸黑下山沿著海岸走,也許還要經過一座亂葬崗,但夜空有滿天星斗,路旁峭壁上也可能伸出一朵野百合,芬芳撲鼻,鼓動你的肺活量大聲唱歌,何況還有海濤應和,於是你與島上的魑魅魍魎成了同類,再也不怕黑。

但你害怕阿兵哥脫褲子給你看,因為你必須比較誰的皮膚病較嚴重,每天放兩個出去塘岐醫院看病兼採買和放假,無人小島也是比照辦理,但那病豈是看一天就能好的?只因你們實在任務太多而人手又嚴重不足,據點還要留守兩人輪流站衛兵,三餐時分,下衛兵的那位就得走幾十分鐘路程上山到連部打整個據點十個人左右的飯菜,等回到據點,飯菜老早涼了。

當你晚上和回役士官在坑道裡用電湯匙煮黃魚湯,苦悶地喝滾燙的紅糖老酒,反而是他勸你想開點:「輔仔,當兵就是這樣啦,不然……我以前怎麼會逃兵?想開一點啦……」不過,你卻由他無奈的眼神中,逐漸體會出連上弟兄那如火如荼綻開斑斕紅色的皮膚病,原來是身心鬱卒的表徵,那是生命被宰制噤聲之後唯一的宣洩出口。唯有藉由病痛,才能優先爭取當採買和放假的權力,那是多麼扭曲和哀傷的假期!即便如此,大家還是爭先恐後生病來爭取,就連被你安排到小小島去好好療養身體的弟兄A也不甘寂寞地長出皮膚病來。沒關係,就讓他過來看醫生,順便去塘岐街上散散心、看場電影吧。

就算是三流的影片,也比你這蹩腳的輔導長有看頭。你連小小的皮膚病都無法遏止,遑論輔導阿兵哥的諸多心理問題。果然就有人反應了,還是關於A,原來他最近很少開口跟人講話,好像有問題哦!你馬上調他過來這邊跟他聊聊,的確有點抑鬱寡歡的樣子,問他家人寄來的藥都按時吃了嗎?他點頭稱是,你便鼓勵他利用這難得的機會,想開點,好好看書,退伍後一定能順利考上大學。你又讓他在這兒過年,甚至安排他上台唱歌,他也沒拒絕,所以你放心了,放他回小島去養病、看海、讀書。

兩個月後,阿兵哥又回報:他不但不讀書,而且很久沒開口和任何人說話了,總是一副眼神呆滯、自閉傾向非常嚴重的模樣。事態嚴重,你趕緊又調他過來,兩人面對面坐下,而他彷彿不認得你,眼神茫然不知聚焦於何處?你心急如焚,苦口婆心問他到底出了什麼問題?

而他始終置身在另一個世界似的,根本毫無回應。於是你由清晨自問自答到深夜,輾轉迂迴仍不得其解,最後甚至想跪下來懇求他好好活下去,別再如此折騰自己了!你幾乎哽咽地央求他和你筆談就可以,他還是不肯,你將筆塞在他手裡,托著他的手,硬要他將心事寫下來,他拗不過你的牛脾氣,終於面無表情地寫了「我沒有朋友」五個字,當場叫你揪心得淚水奪眶。你萬萬料想不到是這樣的狀況,怎麼會……怎麼會「沒有朋友」?前不久你還苦中作樂寫了篇文章《我們擁有一座山》來聊以自慰,卻怎麼也沒想到他在那麼悠閒自在的小島,居然苦悶到沒有一個可以稱作是「朋友」的人一起說說話!茫茫滄海包圍的不僅是一座與世隔絕的小島,同時也囚禁著一個孤獨無所依的靈魂!

「孤獨的靈魂啊,原諒我、原諒我,我一直忽略你!」你如此自責,也懇切表示希望作他的朋友,然而他只是眼神渙散地搖搖頭,之後再也不寫、不說、不點頭、不搖頭,一切都太慢了,你知道,他已將他的心完完全全地關上了,誰也進不去了。你終於按捺不住抱著他哭泣起來,兩個孤獨的靈魂相見,卻是誰也不認得誰!

他的父母不認得你,但信任你能照顧他們的孩子,你卻將他們的孩子照顧成這個樣子!你一面整理他的行囊,一面難過垂淚,裡面竟是成捆未拆的信件和一罐罐的中藥丸,那是他父母家人多麼寶貴的愛和溫暖!如今他病重到必須後送台灣就醫,而你竟不知如何提筆告訴他們這個不幸的消息,你終於瞭解什麼是「無力感」和「沈重的虛無」。

日子已經無所謂好壞,只希望那夢魘一般的生活趕緊結束,雖然你一直沒有「徒弟」來準備交接,但你已開始倒數饅頭。你不知有多少人像回役士官那樣逃兵,或者像A那樣沈默成精神病患,當然大多數只是綻開渾身紅色斑斕的皮膚病以示無言的抗議,但對一位二十歲出頭的男孩子,「當兵」為何不能是一種對生命正面的肯定與引導、對身心良性的提升與拓展,反而是體能與精神的雙重折磨和迫害?但這似乎是你永遠想不透也無解的議題。你已被這議題困了整整一年十個月,你渴望能以健康的身心趕緊脫離。

你不抽菸,但已七天七夜避不見面的連長,卻派傳令兵送給你一隻可笑的菸斗當退伍禮物。你啼笑皆非,兩個理應同心協力並肩作戰的同袍軍官,竟比對面的老共還虛假無情,簡直教你心寒。

而那彷彿很近又始終很遠的小小島嶼,你忙碌到在馬祖十個月只去過兩次,第一次是剛移防,第二次是快退伍向弟兄們道別。因此那小島對你始終像個啞謎,你不明瞭它到底被下了什麼蠱,讓孤獨的靈魂在它的懷抱裡迷走失落!

你始終不知那失去的魂魄找回來了嗎?還是仍在雨霧茫茫中飄盪徘徊……?說起來,這該算是你軍旅生涯中最大的遺憾了,你其實沒有輔導別人什麼,反而是連上弟兄不斷以他們的身體髮膚提供你做教材,是他們在輔導你,讓你一點一滴成長、一點一滴體驗人生。直到很久很久以後,你才慢慢領會出來……

很久、很久以後……你偶而想起那群曾經生死與共卻面目日漸模糊、甚至多數記不起名字的弟兄們,如今不知散落何處?都還過得好嗎?那幽微的思念與感嘆,彷彿茫茫滄海環抱著宛如孤島的你,聲聲拍岸又層層漾開、拍岸又漾開……。

二00二年一月七日刊登於台灣新聞報西子灣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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