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一輩的朋友也許大都不知『小津安二郎』是何許人也?但過世即將滿半世紀的小津(1903-1963),他生前拍攝的電影,關注的焦點大都在一般市井小民的日常生活,平實成熟的手法卻透顯出異常質樸敦厚且溫暖的特質,總是令人動容、低迴不已。特別是【東京物語】、【晚春】和【秋刀魚之味】等片,早已是許多熱愛電影者心目中的日片經典。
而為了向這位日本電影大師致敬,早在1985年德國導演溫德斯便拍了【尋找小津】,侯孝賢也於2004年拍攝【珈琲時光】;但有別於【尋找小津】的紀錄片形式,以及【珈琲時光】的疏離難以親近,德國知名女導演多莉絲朵利(Doris Dörrie)2007年的最新作品【當櫻花盛開】(Cherry Blossoms-Hanami),則是直接取材小津的【東京物語】為骨幹,再接枝一段喪偶老父遠從德國飄洋過海赴日本為亡妻圓夢的動人情節,也許是那東西方文化巧妙的交會與融合吧,本片竟綻放出一片極為美麗絢爛動人的櫻花海域。
相較於小津不急不徐的意態從容與達觀,多莉絲朵利在【當櫻花盛開】一開場就讓女主角杜莉得知丈夫魯迪罹患絕症即將身亡,因此隱瞞丈夫病情,策劃了一場前往柏林探訪子女的旅程。但同樣是鄉下人進城,同樣是不受忙碌的子女歡迎,本片卻多了一分生死憂患與無常的基調。如同片中出現多次的那首小詩:「蜉蝣只有一日生命,一日的痛苦,一日的縱慾,讓它恣意徘徊,直到生命盡頭。」那蜉蝣的意象,何嘗不是象徵我們生命的脆弱與生死無常?
而原本為了讓丈夫最後的生涯能夠恣意悠遊,沒有遺憾,善解人意又溫婉賢淑的杜莉說服丈夫,小小地逸出規律的生活常軌,進行這場探親之旅。但造化弄人的不僅是親子之間的疏離冷漠,更令人錯愕的是那旅程中,一睡不醒的人竟然是毫無病痛預警的杜莉!如此情節的大逆轉,何嘗不是『人生無常』的真實寫照?
只是亡者已矣,生者何堪?東西方文化的差異大概在於西方的親子關係較淡薄,二十歲左右就離開父母獨立自主,有了自己的家庭和世界,因此魯迪和杜莉才會有「我和他們不熟,他們和我也不熟」的感嘆。而東方夫妻關係的含蓄,又遠不如西方夫妻的親密與恩愛。因此,小津【東京物語】的喪偶老父只是淡然的一句「早知道就應該對她好一點,一個人的日子真不好過。」而魯迪卻是失魂落魄的哀嚎,不斷憂傷的喃喃自語:「杜莉,妳在哪裡?」
若不是導演本身也曾經歷過那喪偶的椎心之痛,大概很難將魯迪思念妻子的種種荒腔走板的行為拍得如此細膩、傳神且深刻吧。對於生活向來規律,不愛冒險與變化的魯迪而言,前半段的旅程純粹只是配合妻子的安排,直到意外喪妻之後,才發現自己其實是不了解杜莉的,就像富士山真的只是他以為的另一座山而已嗎?原來他深愛的妻子是那麼熱愛日本舞踏與文化,只是為了家庭而壓抑了自己的夢想。
因此,深感愧對愛妻的魯迪作出前所未有的舉動,他終於第一次主動地從自己規律且刻板的生活軌道逸出,直接投向另一個陌生的世界。在語言不通與文化隔閡的東京,年老的魯迪與18歲的業餘舞踏舞者的邂逅成了他生命中最大的破格,其實那小舞者真正的身分是遊民,而遊民不也是逸出一般人生活常態之外的嗎?
而思妻深切的魯迪不僅在大衣之內,穿戴妻子的衣服和首飾,彷彿帶著她探訪從未探訪過的日本櫻花季,更打開心房學習妻子生前熱愛的日本舞踏。在一步步為妻子圓夢的同時,魯迪也跳脫出自己那看似規律卻毫無生趣的生活窠臼,逐漸體會世界的寬廣與美麗。然而魯迪的行為舉止看在不知情的兒女眼中,卻是難以理解的怪異。(同樣的,我們是否也能以更寬容的心態看待所謂的變裝癖和其它我們一時無法理解的行為或癖好呢?)
當那〝害羞〞的富士山終於顯現出清爽的面貌,彷彿也見證了魯迪由見山不是山到見山是山的心境轉折;因此,魯迪在富士山前那最後的舞踏,不僅是深情地為妻子圓夢,更是徹底的自我解放,正如那櫻花,花期雖短暫,卻因為盡情綻放而無憾!
是的,導演藉著蜉蝣與櫻花的意象,讓東西方文化巧妙的交會並激撞出美麗的火花,如同我們每一個人的生命雖然短暫,何嘗不能開出一樹美麗的櫻花海域!如此看來,【當櫻花盛開】不僅是一部逸出常軌的圓夢之旅,且對曾有喪夫之痛的導演多莉絲朵利而言,何嘗不是一趟自我療癒的旅程。而本片也的確是一部既深情又誠懇有深度的電影,一如小津的作品,值得我們一再回味與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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