滔滔不絕獨自講了將近一個小時,從你緊閉的眼角滑落的淚水,我才能夠確認你還醒著,正在聽我說話。握住你枯瘦的手指,看到你的表情趨於平靜,我想,我們真的,快要到了分別的時候吧?
「…吶喊通過沒有聲音的導管,引進生存必須的氣息…」。「生之幽囚」,我寫了這首永遠不想發表的長詩,在六年多以前。我從加拿大回到台北,走進仁愛醫院12樓療養病房,見到已經在那裡居住了半年多的你,躺在病床上全身插著管子的你,做過氣切手術不能再說話的你…雖然從你被救護車送進醫院急救,所有後續的細節我全都知道,親眼見到這樣的你,心裡還是被狠狠地重擊了。
不要讓你難過,我笑著開始跟你隨意瞎扯,就像過去那樣,天南地北想到哪裡講到哪裡。你偶爾眨眨眼睛是贊同,牽動幾下嘴角是笑了,把頭微微偏一下是不以為然或者不是很有聽的興趣?說著說著,再沒人插嘴打岔,一面驚奇自己一個人怎麼也那麼能說?而許多早已不太想起,關於我和你的往事,就像金魚吐泡泡,從嘴裡自然而然地湧出來…
我們倆以前可真能聊不是嗎?聊書、聊詩詞、聊文章、聊吃、聊穿、聊八卦…縱情談古論今,一起嬉笑怒罵,你喜歡用「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捷才開我玩笑,或是半真半假的挑剔我用詞不當十分欠學。每次看到我被你伶牙利齒激得無言以對上火跳腳,你就拍手大樂。可是當我偶然福至心靈,或引經據典或劍走偏鋒回贈一手漂亮的「回馬槍」,你也會假裝生氣一下下,然後忍不住開心得要命,對我「外甥像舅」的表現讚賞不已!
聽媽媽說過,你從小就聰明,記憶力不是一般的厲害。外公教當時五歲的媽媽背古文「桃花源記」,背到「黃髮垂髫」垂了半天她也想不起來下一句。書房裡硝煙瀰漫,外公的火氣一觸即發…忽然一個稚嫩的嗓音順順當當接著背了下去:「…並怡然自樂。見漁人,乃大驚,問所從來?…」外公臉上寒霜立刻回暖,一把抱起兩歲的你走出去跟外婆獻寶,讓我媽媽逃過一劫。媽媽通常是把這件事,跟我小時候「一歲多就會背唐詩」那回事放在一起講。接下來就開始教育我啦!舅舅雖然天資聰穎,但是能夠在文學上有所成就,全是靠自己努力不懈。說我如果真的像你,也該像到這些好處!
跟你說,雖然嘴巴上不服氣,我心裡對你看書寫作時那股認真和專情,一直是非常佩服的,即使追不上,也從未停止我默默的追隨。你老是抱怨我喜歡翻你正在看的書,可是你也清楚我對書的熱愛與需求,所以都會儘快看完就借給我了。如果你太忙沒時間先讀的書,也會慷慨的讓我先睹為快。接下來我們又有更多話題可以開埸了,從書的內容聊到作者、時代背景、創作的過程、心態…扯著扯著,主題早就跑偏,溜到不知哪兒去了…
隨著溜來滑去的對話內容,我們分享的,也許是腦海裡當即浮現的思維,也許是心中突如其來的情緒。雖然下意識不約而同注重著對話時的遣詞疊句,那只是為了維護話語進行精采獨特的趣味。其餘沒有任何顧忌,更用不著社會化禮貌謹慎的修飾。當然,彼此直來直往肆無忌憚,加上你我都有一些異於常人的固執之處,意見一致時固然聊得意興風發,互相標榜,欲罷不能;見解不同時想當然爾各執己見,搜盡枯腸挖出刻薄俏皮話互相「攻擊」,鬥智鬥口齒也是常有之事。
跟你聊天過癮,但是,加入鬥嘴的項目你也覺得更好玩不是嗎?自家人輸贏沒關係,既不壞面子更不傷裡子。你的語言文字功底深厚,古今中外雜學收覽也多。跟你談天說地閒扯鬥嘴,甚至單方面被你小小譏誚一下,其實我早已將之視為一種「腦力激盪」。抗戰結束,外婆帶著你和我媽媽兩姐弟到蘇州暫居。聽說你在當地小學一年級上課不到一個月,就可以操著道地蘇州話,跟小朋友玩在一起了。從小你就會哄我開心,但是也常常拿我開心,持續多年用上海話和蘇州話消遣我的結果,雖然沒學會說,我卻也能從頭到尾看懂用蘇州方言寫的「海上花列傳」。
談詩論文講電影,我永遠聽得多說得少,是你絕對性的主場。談到烹飪、美食,你也承認我算是後來居上吧?在外婆的一手好菜照顧下,要不是我對烹飪有著你對文學的那種狂熱,我也不一定會走上餐飲美食研究這條路。你是孝順的兒子,在父母有需要的當下,立即接下了家中的廚事。你無疑是敏慧的男子,只要你想學習的事情,莫不在短時間內就能夠掌握竅門。每次聽到有人讚賞景翔做的菜,我都與有榮焉。在我們反覆的討論、爭執、現場操作、相互品嘗、越洋電話研修細節的過程中,你不但重現了不少外婆的拿手菜,也有了自己的創意料理。你繼承了外婆精湛的刀工,也接續著外公用碳爐火和生鐵飯勺製作蛋餃的手藝。我們還想一起寫一本家傳食譜散文集呢,書名你都取好了──「舅甥下廚兩把刀」。想不到你我竟然為了「吃」,頭一次很認真的吵了一架。
已過九旬的外公外婆胃口越來越差,導致營養不良。你很心疼也很委屈,不知道每日參照醫囑仔細安排的餐食,為什麼不受父母青睞?我告訴你老人家的味覺退化,調味不能太淡。你立刻反擊,雖然外公外婆愛吃我做的菜,但是那些食物都不符合醫生的規定!外公外婆把我一手撫養長大,你的言外之意惹火了我。我說如果人老了還不能過得自在舒心,活得長壽也沒有意義!你氣得嘴唇打顫,大罵我「自以為是,胡說八道」!這麼聰明的你,竟勘不破生死?我心裡氣苦,又為你哀憐…
這些年待在台北的日子,我坐在你的病床旁邊自說自話。回到加拿大,我寫給你不會再有回覆的電郵。我還是跟你聊著天,只不過我有權也是必須獨自選擇所有的話題與談話內容了。
一個人聊天多寂寞啊!所以我想跟你聊的,都必須是你我曾經共同擁有的快樂時光:
當華景彊還是一位英俊時髦才具不凡的高瘦文藝青年,當小令儀還是個精靈古怪問題不斷的短圓好奇寶寶,我們常常一起聊天。我問你寫詩寫文章為什麼用的名字都不一樣?你告訴我那叫做「筆名」。我問你最喜歡哪一個筆名?你說「景翔」是你最喜歡的筆名。我問你為什麼最喜歡「景翔」這個筆名?「想像自己是一隻自由翱翔在天空中的飛鳥,可以俯瞰世界上各種美麗的風景…」你年輕而瘦削的側臉,映在向晚的玻璃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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