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類
TAIWAN

(影)郭力昕 : T婆情欲的政治化 20130201 附:完整版影片連結


紀錄觀點【T婆工廠】(導演:陳素香)

T婆工廠同志勞工性別移工

《T婆工廠》是我近年來看到最好的紀錄片之一。如同另一位長期投身工運、近年以影像做為運動形式的郭明珠,看待她幾部工會紀錄片時不以導演自居,《T婆工廠》的導演陳素香,也謙沖地稱此紀錄片為「台灣國際勞工協會」(TIWA)的集體製作。這部由拍片當時的TIWA理事長陳素香企畫、掌鏡的作品,從傳統概念上,是一部「業餘」紀錄片。然而,此片在內容與議題本身所呈現的極大豐富性,以及,在這個由專業社運者所生產的「業餘」紀錄片裡,讓我們必須開始正視的一種「業餘美學」裡的政治性,都值得大書特書。

這篇短文無法關照影片的每一個精采的面向和動人的細節,我只能先強調此作於我而言的一個最重要的面向:《T婆工廠》充分政治化(politicize)了來台菲律賓移工女同志的情欲經驗。這是一些專業紀錄片導演在許多溫馨好看的作品裡、一直沒有做到或做好的事情,而讓一位「業餘導演」做到了,而且做得非常漂亮!《T婆工廠》好看感人,充滿趣味、歡笑與眼淚,但它們毫不減損或淡化影片的政治性話語和企圖。事實上,它的政治話語,乃緊密結合在這些笑與淚之中。

在「愛的故事」中揭問

協助「飛盟」菲籍移工爭取資方積欠酬勞,並轉換雇主的TIWA核心成員吳靜如,在其深刻的紀錄文字〈她們是我見過最英俊的女人——記《T婆工廠》〉的最後,憶及她於2007年同志大遊行的場子上、陳述移工拉子在台灣的痛苦處境時,發現台下數千名沉浸於此大型歡樂派對氣氛中的男女同志們,並不感興趣。儘管同運在台灣搞得有聲有色,也需要我們繼續堅定支持;但依上述經驗,台灣的同運似乎尷尬地仍大抵局限在一種中產情調裡,缺乏足夠的階級與族群內容。我曾看過某些年輕紀錄者的女同影片,也止於在一些青春美好品味優雅的中產女同伴侶、面對感情糾葛或同/異情欲矛盾等議題上打轉;讓人總覺得這些漂亮寶貝,以及紀錄者本人,有點不食人間煙火的蒼白文藝氣味。

也有人看了《T婆工廠》的結局後,認為這種T婆關係,就像台灣女校裡的那些女同青年,只是情境式的感情或情欲,一旦環境改變,拉子關係或同志身分就隨之消失。這樣的類比看似有道理,其實也有問題。如果女校的某些性別環境或嚴格規定,讓學生有種身體或心理上的抑悶甚或禁錮之感的話,至少她們做為人與公民的自由,與經濟上的自由(尤其那些「貴族」女校學生),原則上還是有著保障的。

但是,在《T婆工廠》、與TIWA長期為外籍移工爭取勞動人權的訴求裡,我們看到為了家庭經濟到台灣的這些移工,工作環境普遍惡劣,雇主常見剝削,休假權缺乏法規保障,沒有選擇雇主的權利,還要隨時面對台灣社會裡個人的或制度性的歧視。當一個辛苦經營的感情關係,瞬間可因為被一種奴隸般對待的轉換雇主方式而勞燕分飛,或者因為必須海角天涯的移動到不同國家打工,台灣社會以至於這個世界,從來有沒有給予過她們機會與自由,去充分發展一個可能的穩定、長久的情愛關係?我們能否這麼輕率地、好整以暇地說,這些移工T婆的關係,只不過是一種因時或因地制宜的「情境式」情欲需要?

這即是《T婆工廠》最具有啟發意義的、將同志情欲議題政治化的內容。這部影片的政治性,不特別在於它是關於勞動階級或外籍移工的女同故事,或者影片中揭露了台灣政府對待外勞的制度性歧視等等這類訊息本身,而是在於當影片紀錄針對菲籍T婆的悲歡離合時,創作者不讓觀眾只是落入她們甜蜜、笑鬧、或悲傷的情緒框框裡——如果只是要如此,以討觀眾更多的眼淚與笑聲,就這些材料而言,是何其容易。《T婆工廠》希望把我們拉進這些「愛的故事」裡,同時讓我們看到故事的脈絡、笑淚的由來、問題的視野。這就是紀錄片的政治性。

思考剝削現象之因由

《T婆工廠》給觀眾的啟發與思考,並不止於此。我們看到一群原本只是要來台灣打工賺錢的菲籍勞工,如何在為爭取自身權益的過程中,學會集體抗爭、包容彼此的歧見、和團結行動的意義。有人沒想到自己在菲律賓學校念書時,都不曾加入其他同學的抗爭,反而在台灣實踐了為權利而爭的行動;有人發現通過這個抗爭的過程,為未來自己的同胞爭取了較好的勞動條件,使自己的犧牲與在台灣的日子,有了多一層的意義。紀錄者讓我們了解,只要有方法與決心,無論如何弱勢的群體,都有自我培力、改變現狀的可能。

此外,當一個社會,如影片旁白者萬芳在一段推薦文字裡的提問:「為什麼在人情味濃厚、對外國人友善的台灣,有著這樣粗魯無禮的對待」時,我們確實應該藉著《T婆工廠》、和TIWA多年來對移工議題的揭示,認真思考這個問題。台灣社會對待外籍移工的剝削與歧視,只是剛好有一些自私苛刻的雇主,和一批無感於現實的政府官員?或者,台灣這人情味濃厚、禮貌和公德也與日俱增的社會,同時也一直還是華人文化優越感與中心意識根深蒂固、對不同(且被認為比自己低下)之膚色/種族/文化/階級有著根深歧視、唯獨崇拜白人文化並深感自卑的民族?如果是後者,則恐怕我們每一個人,都得重新清理或「清洗」自己被中華文化潛移、內化到意識深層的優越感與階級偏見,再來談應該怎麼對待一個「人」。

原文刊載於2010/5/3自由時報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