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
電影從悠揚的弦樂開始漸強,第一顆鏡頭就是女主角艾達穿過自己手指頭所看到的畫面,她自述著自己的故事,從六歲後她就再也沒有發出聲音(雖然隨後女兒口中有另一個版本,但我相信這其實暗示著某種來自外在力量或家族內的醜聞,而且是一個暴力或是性方面的暴力),接著情節來到她將要遠嫁給在紐西蘭的史都華,而她早有一個女兒,故事卻未直接說明前一段婚姻何來(呼應著我先前對她未能再發言的懷疑)。
她不覺得自己很靜,因為她會彈鋼琴,一彈奏起來就是與嬌弱外表不大符合的激昂樂音,接著她們搭船來到陌生的土地,下船時是一群男人架著她跟女兒,宛如人船匍匐前進航向未知的命運,小女兒吐了,一群水手直接在沙灘上撒尿,孤獨的她們被置留在沙灘上,女兒將頭枕在母親膝上,一種女性相依為命的景像。
艾達把包裹著硬木的鋼琴拔開一塊,伸手入洞摸索著琴鍵彈奏著琴鍵,充滿著慾望,探索與想像的空間,而自從她彈琴之後,對白就被取而代之,而她發聲的管道從旁白、琴聲一直到懂她手語的女兒代為翻譯,誠如她最先獨白中所言,她並不覺得自己沒有聲音,或非常安靜,這裡面還有一個有趣的地方,當她首次彈奏琴聲代替自己的旁白時,被樂聲吸引前來的一名中年婦人突現,幽微曖昧的彷彿告訴大家,女性最大的障礙其實來自同性的「他」人,那些站在所謂的主流價值觀的「人」,尤其被男性征服、馴化、社會化過的女性族群,那一塊代表普羅大眾的暗示力量,無時無刻是監視著她,時時刻刻想介入與闖入她自我的空間裡。
而她彈奏著激昂的樂聲卻突然被整片沙灘上一直沒停過的浪打斷,行李被沖散,具象的象徵她內在的鋼琴,成為海灘上唯一能倚靠的對象(只有自己能被倚靠),接著黑暗的夜裡,出現由女性19世紀流行的大澎裙骨架臨時搭建的小帳篷,史都華自比神喜歡啞(靜默接受命運的人)的東西,為何他不行,將男性尤其是「神」,也推向了與艾達是不同國的另一邊。
史都華出現,拿著一禎艾達的銀版攝影照,他緊張的拿出梳子梳頭,而跟著他行動的一群紐西蘭原住民,領頭的一位班斯,用著英文與原住民語交雜著詢問著他。史都華帶著原住民來到海灘,帶走除了鋼琴之外的物件,這裡艾達出現以了小字條寫文字的溝通方式,鋼琴這個代表艾達的物件被棄置在陸地與海邊的交界處。再來是叢林難行的泥地與下不完的雨。
艾達女兒說自己父親是德國作曲家,她自我創造出了父母相識與結婚的情節,以及父親在歌唱聲中被雷擊中的往事,與史都華拍完雨中的結婚照後,艾達一心只想念著沙灘邊的鋼琴。史都華立刻出遠門,艾達的澎裙限制住她的行動,艾達與女兒來到班斯的住所請求幫忙,她們在一旁觀看著眼前這個特別的男性,當她盡興的彈著琴時,女兒手拿海邊的海帶殘片舞著舞著,似乎讓我們看到了屬於艾達六歲童年的情趣,海邊留下了一個由貝殼搭建出來的優美而帶著女性氣味的浮雕,史都華歸來撫摸著艾達在桌子上用刀割出來的琴鍵,似乎想到什麼,他詢問家裡的女長者,懷疑著將桌子刻上琴鍵痕跡的新婚太太精神上似乎有問題,而此時女長者講了一個讓人啼笑皆非的比喻,她居然將艾達與史都華的關係比喻成主人與寵物的階級關係,可見當時女性地位是如何的低賤卑微了,而這一切都被原住民首領在一旁暗處聽見。史都華與班斯達成以鋼琴交換土地的交易,並以太太教學交換,艾達出於本能的與史都華兩人大吵一架,最後被逼著達成協議,由女性做出犧牲,但史都華與艾達都不知道這個決定將改變一群人的命運。
但其實這些都只是班斯的藉口,他已經釋放出好意,而他只是想聽艾達彈琴罷了,兩人從第一次接觸,到陸續的練習,終於兩人透過漸進式的身體接觸來交易琴鍵,艾達也開始拒絕女兒的介入,一方面為了遮羞,一方面也是在情慾上的私密性,那些一邊彈琴一邊接觸的景像應該是最為壓抑的影像之一了,尤其有一幕班斯脫下身上的的衣物,全身赤裸的以衣物擦拭著整座鋼琴也透露著情慾的一發不可收拾。之後的上課期間班斯開始越來越大膽的用手觸摸著艾達襪子上一個小破洞,或用手觸摸著她的手臂、肩膀。
而史都華卻一直開殭闢土的東買一塊西買一塊的掠奪土地,另一方面偷情的兩人已發展的更進一步,可以平躺在床上著衣的碰觸。但其實對外,艾達是完全隱藏著自我情慾的轉向,尤其群眾舞台劇搬演聚會的那一場戲,她刻意的任由史都華抓著她的手微笑著,更激起了班斯無限的醋勁,之後班斯再也壓抑不住自己被勾起的慾望,以正面全裸的姿態面對艾達以高額的十個琴鍵交換。聽不到練習琴聲的女兒發現兩人全身赤裸的躺在床上。
女兒模仿母親親吻著樹木,史都華只是處罰性的要女兒去清洗著擦拭著樹木表面,班斯決定將整座琴還給艾達,而毫不知兩人偷情的史都華,卻只擔心自己土地交易將受損,他的利益將有所影響與犧牲,三個人似乎各有盤算同時也不得其所,班斯希望自己真的被關心,而不希望只如嫖客般與艾達交易著,艾達則一直壓抑著自己情感,似乎沒有透露自己的喜好,但其實從她沒有拒絕班斯的騷擾一直前來赴會,從一開始也許只是單純的可以碰琴彈琴開始,其實也早就漸漸的轉移了對象到了活生生有溫度的班斯身上。另一邊,可以透過史都華一直不斷擴充土地勢力範圍,看到他其實正代表著英國政治力量的介入殖民地,他們豪取豪奪,貪婪而沒有盡頭,但相對的他性能力的喪失也同時暗示著他們的立場不正當性,那種能力上的去勢無能,是他們天生的註定失敗。
但接著史都華前往詢問班斯事情的原由,班斯竟然說他要將那座琴歸還艾達,這時也是無聲的批判著男人之間視女性或性或婚姻為一種可私下交易的物品的方式,艾達被要求彈歌曲,但她卻叫女兒彈奏,完全不理會史都華要求,自顧著往戶外走去,史都華在室內只是用力粗魯的拍打著鋼琴,接著導演透過艾達望向班斯方向的一個主觀透視鏡頭,遠遠的劃向森林遠處,當她再度彈琴的時候,聲音已經不同,數度彈奏並停了下來,被女兒拉著的艾達斷然拒絕女兒的跟隨,獨自前往班斯住處,班斯獨自說著他想著她茶不思飯不想的情境,艾達一陣的毆打著班斯,兩人真心相愛的吻著,中間再也無任何阻礙,而班斯的處所外,史都華只能在那跺步偷窺,而艾達與班斯作愛時,竟然再次的開口發出聲音,雖然微弱,好笑的是躺在房屋底層的史都華,竟然被艾達掉落的鈕扣擊中,從未與艾達肉體接觸的他終於爆發,在森林中欲強暴艾達卻沒辦法真正的完成行為,一方面史都華居然用最原始的囚禁來阻止艾達。
而艾達竟然開始出現夢遊彈琴的狀況,甚至於半夢半醒的將女兒視為枕邊人的撫摸著,艾達被激發的情慾導致她尋找出口,在眾人面前逕自彈著述說內心情感的曲調,家中女長者批評著她的怪異琴聲,而史都華在家中床第間被艾達撫摸著卻被艾達拒絕接觸,接著史都華似乎知道自己無法真正的得到艾達的心,也將遮閉的物件打開,史都華又再離去工作,僅交代艾達不能前往見班斯,艾達取下一隻琴鍵請女兒代為轉交班斯,但女兒卻轉向爸爸將琴鍵給了他,忿忿不平的史都華帶著斧頭回家砍下艾達的一根手指頭,那一幕雨中艾達痛到跌坐的眼神與慢動作畫面我永生難忘,而最後卻是班斯收到了艾達的手指頭。
史都華竟然趁艾達受傷之際又想再次的與她發生性關係,她那絕望的眼神,更推動著史都華前往班斯住處與他談判決裂,史都華述說他聽到艾達內心的語言,他決定讓班斯帶著有如被驅逐的艾達離開,畫面再度回到海邊,班斯與艾達及女兒一同帶著鋼琴,駕著紐西蘭傳統的船隻航向前方決定拋下鋼琴,同時也終於解放了她自己懸而未決的慾望客體,最後當她隨著鋼琴墜海的一刻,伴隨著她自己的抉擇再度重生,而那把墜海的鋼琴一端繫著的,不只是艾達,也是千千萬萬女性慾望最深沉的底蘊。
分析:
紐西蘭導演:珍康萍,以此片得到很多榮譽,國際地位崇高,影片發行年代是1993年。我已經忘了是在大銀幕或是家中DVD player觀賞此片,第一次見識到這部優美音樂與畫面饗宴的作品相當驚豔,那些女主人翁的掙扎,以及精心設計的構圖畫面,讓身為男性的我第一次有種:「喔!這是女性真正想法的感嘆!」,雖然後來導演再也沒有繼續拍出更驚人的女性電影,但我覺得在20世紀末出土的本片,已經細膩幽微的表達了一個女性內心的本懷,足以成為代表作。
父權無所不在
可以從一開始艾達的窺視得見,女性在過去被教導與種種的限制,所以她們不論地位如何,常常是陪襯男性為主體而存在的客體,但她們內心的想法是什麼?她們要如何做才能是自我的實現,應該很多人一直在尋找答案,六歲後不再言語,是一個非常明顯的去話語權的暗示,以及導演對男性主導社會下的第一個決斷與批判,再來是父親拉扯著不肯前進的馬匹,上面似乎是小女孩的艾達,鏡頭轉拍女主角,她瞬間已是成人,穿載著整齊乾淨即將前往履行婚姻關係,但是她早有一名女兒,這個女兒從何而來,一直到最後也沒有一個真正的答案。
所以這也不是本片唯一或最重要的關鍵,但卻顯示了女主角因為孩子的關係,以及她身體上的殘障,必須犧牲自己的幸福成為弱勢,只能接受安排,最多只能如馬匹上小女孩般的停滯不動。接著來到紐西蘭,她們母女兩人宛如婚禮隊伍進行中的被抬到沙灘上,但卻是一身深沉的黑服裝。隔日遲到爽約的丈夫(已顯示他只重事業,而不重老婆實際感受),後來更棄置女主角視為第二生命的鋼琴,也讓艾達馬上醒悟自己的不被重視,也為後來整個故事情節埋下伏筆,女性的附庸性質了然可見,對照鄰居原住民班斯,他們族群裡較為平和的男女關係,甚至於會聽從女性建議的模式來看,白人社會裡相對來講是太大男人主義了。後來丈夫強迫艾達教鋼琴為的是自身土地上買賣的利益,還有私相授受的行為,自不在話下的表明男性權力的範圍無所不在,然後到最後丈夫阿Q式的以木板封圍女主角的行動自由,更可以知道男性主義最終只剩下了假的軀殼一個,也只能用最原始的方式去限制女性的外在行動而已。
女性的情慾
傳統上情慾表達一直是將女性隱避,不然就是擴大的將女體視為商品化,導演先將女主角的話語權剝奪,讓她剩下身體可以發言,這個以身體為武器的過程,一方面是先從被艾達吸引的原住民班斯開始,但隨著艾達的一退一進,也拉扯積累出一定的能量,一方班斯有進一步的要求,但卻也靜待了艾達進一步的回應,這是非常難得的觀點描寫。否則如好萊塢式不是女主角的變花瓶,不然就是過度讚美白人男性的優秀有如萬人迷。
原住民班斯不是俊帥的美男子,但他成熟的肉體以及散發著對女性的尊重,一進一退之間,對比出丈夫史都華的膚淺不尊重以及強勢主導將艾達視為個人財產,而只要是丈夫發動的性行為幾乎也都是失敗或被打斷收場,所以我才說這個暗示相當明顯,代表白人殖民統治的最終挫敗吧!女主角情慾的展現,幾乎都在她一首首或重覆或不同情緒的曲子裡充份的被替代或展現。因為她的無聲,所以當她以喘息聲或極為少有的情況下用嘴微弱的講話時,其強烈的女性慾望也才會被觀者放大了許多倍。
窺視
這部電影從一開始一直到最後,無所不在的大量使用窺視,在原住民與白人一同觀賞舞台劇時的誤會達到頂峰,而最微妙的是當艾達自願的與班斯發生關係的一刻,發現事有蹊蹺的丈夫不僅沒有直接衝入阻止老婆與人發生關係,竟然越看越投入的躺在地板下欣賞了起來,這很詭異。再來,班斯全裸以自身衣服撫擦鋼琴一景,應該是我早期觀影經驗裡非常特別的一次,印象中當時電影裡還沒有這樣流行過,無遮蔽的秀出一名成熟男性的肉體。
坦蕩蕩的被觀眾、被導演如此長時間的直視與欣賞,我覺得也可視為珍康萍對女體商品化的一種回應。從女導演的角度來解讀這個鏡頭,觀看權力的移轉是相當有意思的,這就像是畫室裡裸女被畫,裸男被畫,也有象徵與儀式性的不同意義:當女性與男性都卸下所有外在的束縛—-社經地位,種族膚色,語言優勢,宗教道德…..等等,這些外在足以形塑一個人的種種條件,最赤裸的想法與內在,才有可能被真正的被看見被發露出來。
導演強烈的述求
女性在尋求自我的路上其阻礙從來也不止來自於男性,就算是艾達自己的親生骨肉也不一定能被完全信任,幾次丈夫重大的發現都與小女兒有關,而且小女兒一開始就說絕對不叫後父為爸爸,但當她驚覺母親似乎不再理睬她時被背叛的情緒,也是極為關鍵而強烈的,而這些物件或保護被一一剝奪時,其實才更是突顯了艾達自我主動的抉擇。她主動尋求班斯取回棄置海邊的琴,以及班斯還琴後,她直接用手毆打班斯,這應該也是她力道最強勁的一次「發言」了,而做為演奏者重要的手指被斬斷的時候,也象徵了夫妻關係根本的決裂,以至於當女主角痛到跌坐在雨中泥濘地的一刻,我個人覺得這部電影基本上已經完成,過往陰魂不散的包袱,都在見血的一剎那完成淨化儀式,尤其母親的血還直噴上了小女兒的衣著,如果將小女兒視為艾達的分身,則有更多一層的解讀樂趣!(小女兒大概也差不多六歲,與母親失語接近的年紀,她既驚悚而又被迫快速長大。)
小結
重看本片,重溫當年對女性導演與女性主義的不熟悉,也重溫這些不同於男性導演所拍的女性電影的觀點,收獲相當的多,有人說很多的作者都在重覆著自己內在設定好的主題,一直拍著同樣主題,也許在珍康萍的執導生涯中,我們不是那麼明顯的看到她的堅持或母題。不過,做為她早期拍攝的代表作之一:《鋼琴師與她的情人》,也適度的讓一般人可以透過本片「窺」視到女性導演非常幽微細膩的角度、觀點,這貢獻還是相當的大。
尤其她自然流露出來對於弱勢者的同情(譬如:電影中大量出現,但沒真正對白的原住民女性),都讓我將本片視為個人觀看女性電影生涯中一部相當重要的啟蒙之作。當電影行進到最後的拋棄鋼琴,女主角有意識的隨鋼琴的墜海,再次重看時,仍是讓人會驚呼再三的動人時刻,電影的魔法時光。至於後來我個人大量的觀看台灣女性影展那些更在地,更生猛,直接在銀幕上呈現女體或女性酷兒有關性別,同性愛情,女性高潮點G點討論的電影,比起本片這些更風格化、藝術化、精煉過的作品,在創作理念上有非常大根本的不同。所以,理論上與實際上,女性電影與及創作者,仍然有無限開發「語言」的可能性與未來,這是我欣然樂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