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緣分
上週六(9/19)追思禮拜終於禮成,我跟許多工作人員一樣,在今天才拿到李前總統的追思集。參與編輯將近兩個月,回想起許多事情,尤其感懷張炎憲老師當國史館館長時,展開「卸任元首口述歷史」,讓我有機會就近聆聽剛剛卸任的李前總統說話。
張老師應該早有定見,但是一直到 2001-02 年之交,才跟幾位幕僚提出那個構想。厭惡黨國遺緒、不黯官場的我,當時已對國史館工作萌生辭意,而「老李」對現任總統指指點點的作風,我也不敢恭維,心理常想:為什麼一直在「外面」下指導棋?何不先讓人家做做看?老共也是要「聽其言、觀其行」啊。既然退而不休,為何急著辭去 K 黨主席,再來搞什麼「台聯」呢?我進而質疑,政治動作這麼多的老人如何面對歷史、誠懇地表述自己的心路歷程?藉著辭職,我想迴避那個工作。
料想不到,幾天後張老師約見休假中的我,在館外一間咖啡廳和幾位國史館同仁、機要討論該計畫如何具體執行,他決心先做了再說。沒有前例可循,也無法規依據,但由於李前總統的信賴與配合,工作計畫竟然展延了 6 年之久,陸續出版 9 本書以及兩片以訪談錄影為主軸的 DVD《一個台灣人總統的誕生》,開創一個對國史研究或者編纂非常重要的前例。
實際上,整個工作過程我只面見李前總統幾次,沒有重要的對話。但長久以來他的影像大量出現,我也參與過他的照片集、書籍的編輯,他各種不同的形象已經塞滿我的腦海,他的思維,也不時衝擊著我,因此感覺我與這位台灣政治史上的巨人也有一種奇妙的緣分。
(二)辯證
記得剛展開口述訪談時,我被分派計畫撰寫和行政聯繫的事務,而工作成員還未到齊,因此我跟隨張館長去鴻禧山莊、翠山莊的寓所幾次,先是向李前總統報告計畫情形,後來則參與訪談記錄。每次到達總統寓所,夫人總會陪伴在側,和張館長話家常,並聽李前總統談論時事,直到正式訪談才離開會客室。
居於尊重,我不會在正式訪談前做筆記,不過,有幾件事情至今印象仍然特別深刻。其一,就是某一次他引領我們參觀據稱藏書兩萬多冊的私人圖書室,他輕易地在井然有序的書櫃中找出剛剛談論過的一些書籍。
另一件事情是,有一次助理人員還在架設錄影設備,兩位大前輩一就坐就天南地北大開講。李前總統提到在讀台北高等學校時,非常注重學習外語,但因為開始相刣(進入戰爭時期),英語不被重視;他說很少人注意過他學過德文,讀過康德、黑格爾的作品,常常思考「自我」、「生與死」的問題,曾經是個唯心論者;後來他去京都大學讀書,「學徒出陣」又回到台灣南部當兵,碰到真實的戰爭狀態,和前往菲律賓作戰的大兄李登欽話別,然後部隊搭船轉回日本「內地」時經過中國沿海、停駐青島,然後是東京大轟炸時去處理大量燒焦的屍體,他也曾經成為唯物主義者。
他在描述種種思考的轉折之際,有幾次想用一個說法或字眼來說明,卻似乎一直被卡著。後來,我冒昧地吐出一句話:「總統是要說『辯證』的意思嗎?」他說:「是,沒有錯。」這大概是六年中我與李前總統唯一有重點的對話。
可能在同一天,李總統也曾經愉快地說:「真心適,我翻譯過《浮士德》的劇本!!」這個劇本是為了他市長任內首創的台北藝術季的演出。
(三)天意
真地有緣分,十多年之後我竟然回到國史館工作,再度參與李前總統專刊的編輯,又因此萌生離開國史館的複雜心情。
今年初 2 月 8 日,傳出李前總統因嗆傷住院的新聞,我心裡暗叫:「這下不妙了!!可能再也走不出醫院了!!」。10 天後,前李總統辦公室的人士,知道我是李總統叢書的編輯成員,通知我說「國史館要有所準備」。這件事一直擱在心上,但從何準備呢?該準備什麼呢?
7 月 30 日(星期四)晚病逝消息正式傳來,許多政府單位緊急動員,隔日總統府即召開專案會議,國史館援例分擔編纂追思專刊的工作,專刊名稱後來統稱為《追思集》。
專案會議後過不久,我仍在一邊構思、一邊揀選編輯材料之際,不同公私部門的聯繫電話開始不斷湧入,追著要圖像、要授權、要資料、要考據、要進度安排,緊急有如索命,我真的感受到什麼叫做「分身乏術」。
更沒有想到,因為追思禮拜延後甚久,高層要求提升專刊的規格,隨後內容一再擴編,版本從中文、英文兩版又增加日文版,並投入更多專業人士,原來較簡便、應急、偏重個人的編輯架構,都不再適用,諸多體例和內容的細節也一再地被提點、修正、增補……,驚覺這已是一個越來越膨脹的專案工作,館內卻只維持我跟一名美編在支應,既然不能脫身,只能自我解嘲:李前總統「選」在我回來國史館時過世,這不只是緣分,而是「天意」吧!!
(四)長路
編輯國家元首的追思集,當然與有榮焉,當年的李登輝口述專案小組成員都離開國史館了,我其實是站在他們的成果上繼續協助國喪工作。這個任務也不時讓我回味,除了不凡的歷史與政治的視野,李前總統不斷地拋出生命與哲學的根本問題。滿享受的。
只是後來的編輯事務變得太複雜,有些更似繁瑣而無意義,不斷的「奉示」(最近學到這句話很管用)增修內容,工作變化到無法預判,感覺眼前正有一段不斷延長的「最後一哩路」,直到完成階段才隱約體會某些高層的視野。是哪些人在決策,怎麼和家屬溝通,到底想要怎樣的追思刊物?我並不在意他們是誰、怎麼被授權,只覺得自己政治判斷真是太差。
我也被迫痛苦地記憶某些事情,那些事情讓我感受到,體制內權力的運作、維持,有時會扭曲真相、漠視人性;更讓我思索,在其中,個人如何保持誠實自然?不斷的自我超越?虎口下的總統的實踐方式,有哪些眉角?在某一段沒有編輯的訪談初稿中,李前總統曾跟張館長說:執政者再怎麼聰明,有時也要裝笨,甚至裝死。他發表在國史館的訪談錄,披露了多少,暗示了多少?而有些談話的脈絡,可能只有張炎憲老師等少數才能深究箇中三味。駑鈍似我,在窮於應對這種罕見的編輯案例時,一直感覺要重讀、要細讀。
歷史是一條長路。個人的小歷史有時俱盡,但與大歷史交纏的巨人,他的路上可是風景無限。
原文出處 Shilongg Che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