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11,12月因為剪接新片到台南小住,常常傍晚工作結束後,散步到赤崁樓對面的ㄧ家老店去喝四神湯。那家的四神湯濃郁好吃,每次去吃四神湯就想起殷發行人,因為那家店是和發行人有次去台南出差,忘記是去拍什麼了,只記得發行人帶我們一行人去吃她讀成大時最愛的小吃。我們先去吃擔仔麵,只叫了麵、滷蛋還分吃。我說再點小菜吧,她說不行,我們還要去很多家,叫了小菜就吃不下了。於是吃完擔仔麵我們又到對面的四神湯店。每次吃四神湯時,總想起這段對話就愛笑。
我是1989年進天下的。那時剛從花蓮大漢工商專校財稅科畢業,年少對攝影充滿激情,一心一意想當攝影記者,但在台北找工作屢屢碰壁。在一個炎炎夏日,去行天宮地下道算命,想卜個卦算算到底什麼時候可以找到攝影工作,因為我媽已經下最後通碟,九月底前找不到工作就必須回老家顧店。
找了一位中年婦女卜了卦,那算命的問我要找什麼工作?我答雜誌攝影。她說那你去應徵全台灣最大最有影響力的雜誌,肯定會上,連考上的日期都講了。於是我問了一位比較有見識,做室內設計的朋友,問她全台灣最大最有影響力的雜誌是哪家?她說是《天下雜誌》。於是我把算命的事告訴她,她說那是財經雜誌你不適合啦,或許你去應徵《遠見雜誌》比較人文比較適合你,這兩家雜誌社在同棟大樓。
我抱著一本自己放大厚厚的黑白攝影作品集到遠見去,櫃檯小姐說,這裡沒有在應徵攝影,但四樓《天下雜誌》有。於是我又到四樓問櫃台是否在徵攝影?她說有,我便留下那本攝影作品。過幾天我接到電話通知去考試,我記得總共考了三次,一次是暗房技術,一次是性向測驗,最後是面試,面試人員同時好幾位,面試完後隔幾天接到電話通知我去上班。
進了天下後我翻雜誌看到應徵攝影的條件:大學相關科系畢業,國內外獨立作業兩年經驗,會英文。我沒有一項條件符合的,如果那時看到這應徵條件,是不會相信那算命的話來應徵的。
剛進天下時,有人跟我說天下是九十九個將軍一個兵,我就是那個新兵。那時真覺得天下每個人都好不可思議得厲害,像天一樣的高。
我每天去上班都膽顫心驚,早上出門都不知道晚上可以平安回到家?那是還拍黑白照片和幻燈片的年代,每個月都有兩次看片會議。第一次看片會議,發行看到我拍的照片後冷冷地說,這照片我們《天下雜誌》不能用喔!看片後我躲到廁所痛哭,幾年後在一次看片會議後,我在廁所也目睹一位新進女攝影哭紅了眼睛。
那時每次看片會議都很恐懼和焦慮,有次問主管說你都不怕嗎?他說我不怕只是胃翻騰,發行人看照片不滿意不用罵人,只要冷眼沒表情就教人萬箭穿心。
殷發行人當老師教過攝影,她特別注重攝影的美感。她說環境混亂只有一小點好看,我們把它拍得很美,那不是美化而是拍出希望,就像遙遠的天空有星星。那時期她都親自看片挑片,看編版看顏色打樣,我們攝影當然要跟在一旁伺候,但長期下來,為我們用鏡頭說話打下了很深厚的底子。
在天下工作一年多後,我決心去法國念攝影;殷發行人把我叫進辦公室說:你的技術沒問題,不用去法國念攝影,只要好好看《天下雜誌》。
結果我還是去法國兩年念攝影,但回台灣十天就又回天下上班了。我在天下工作進出幾次,看似很不安定,但其實這輩子沒換過老闆。
跟發行人出差國內外多次,每次都像出兵打仗,只看到攻頂的山頭看不到沿路的荊刺。眼前的一切是生命的唯一,但現在回想起來,記憶深刻的都是跟工作無關的生活小事。譬如去新加坡拍李光耀那回,結束那天的訪問後,發行人帶我們去沙灘吃螃蟹,叫了一整桌的螃蟹有很多口味,有咖哩,胡椒等等。去印度採訪達賴喇嘛那趟,行程還安排去了菩提迦耶,發行人要我帶她去佛陀成道到的菩提樹下坐坐。當我們兩個坐在菩提樹下時,我想,哇!我離職這麼多年了,還跟發行人坐在這全世界我最愛的地方,真是生命之不可思議啊!
2002年,我離職去念研究所學拍紀錄片,也還是接天下的案子,案子大都跟發行人有關。我們拍了《綿延的生命》是她摯友成露茜教授的故事。她第一次當導演,我當攝影,蕭錦綿當監製,羅儀修當製片。我們一行四人去美國,Lucie生前教書的大學UCLA,
她住過的地方,常去的咖啡店,最喜歡的鬆餅店。點餐時,殷發行人規定我們只能點Lucie吃的鬆餅,離開UCLA那天的傍晚,彩霞滿天,整個天邊紅通通的異常的美麗,我們靜默看著,傷感的情緒流動讓每個人默默地滴下眼淚。
《綿延的生命》後來得了金穗獎最佳紀錄片獎,給了我們莫大的安慰和鼓勵。後來我又幫拍了《發現美麗台灣之春夏秋冬》,發行人還是當導演我當攝影兼執行導演。本來我是不想(敢)接這片子的,因為我不會拍自然美景,發行人說她想拍這影片很久,試著執行兩次但都沒成,如果再不拍,恐怕就沒機會了。我只好誠惶誠恐接了下來。開拍的第一天,我在拍攝手記寫下《發現美麗台灣之春夏秋冬》紀錄片終於正式開拍了;而面對鏡頭前,「美麗」這檔子事,我還是一如往昔的倉皇失措不知該怎辦;就像在大街上不小心遇到暗戀的人一樣。
「攝影是一種心的修練」,當我透過鏡頭紀錄眼前美景時
心裏頭突然冒出了這句話。
拍完《發現美麗台灣之春夏秋冬》後,我總算也把自然風景這門功課給補上了。
我後來拍攝《尊瑪噂瑪》,敘述藏傳佛教女性修行者的故事。發行人帶了一群同事來看試片,看完後她說,你拍什麼我看不懂,但攝影是國際級的,那我們就來出個攝影集吧!我人生的第一本攝影集就這樣誕生了。看完片還叫我在試片間對面的麵店請大家吃宵夜聊聊天,這時的殷發行人實在滿有人情味的。
很久以前有位天下的同事這樣說我,我因為進天下被硬壓著在地上走,因著這樣的訓練,我的人生才步上了一個正常的軌道。
我的攝影人生,殷發行人影響我最深,不僅是專業上的訓練,更是我的伯樂。在工作上,她雖然嚴厲但有種睿智、包容與慷慨,總能挖掘我最大的長處且加以訓練成才。
我有時會想如果1989年的夏天我沒進天下,那我會不會真的就回鄉下顧店,那樣的人生又是怎樣呢?所以對我來說,殷發行人是天下最好的老闆啦,感恩無限。
祝發行人健康平安喜樂,天下雜誌四十週年大立大發
原文出處 林麗芳導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