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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臺灣電影,是我一生堅持最久的事(2015-04-08 黃豆豆 映畫臺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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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研究生的時候,宿舍樓下有人在賣打口帶和燒錄盤。那是幾個搖滾青年,不知道從哪兒倒騰了一批貨源,賣給大學裡的文藝青年,以賺取零星的生活費用。我的同學孫大陽是某個樂隊的主唱,跟他們認識,於是經常帶我、徐徐、許小琦去他們那兒晃晃。那是新世紀初,盜版碟還沒有怎麼出現,我們還不知道D5、D9有什麼區別,我就是在那裡淘到了人生最初的一批電影的,有《南海十三郎》、《暗戀桃花源》、《迷牆》……我們在上完課後利用教室裡的多媒體設備觀摩,然後討論。我記得看完《南海十三郎》後大家都靜默了,孫大陽還大哭了一場。這張足版的電影,我後來經常放給學生看,以致於最後再也讀不出來。我四處尋覓,但找到的都是被剪掉的版本。有一年導演高志森來我們大學講座,我陪他去清西陵玩,鼓足了勇氣問他有沒有完整版,他說他自己都沒有。去年我去香港,在庫布裡克書店,問電影區塊的服務員,服務員很年輕,表示沒有聽過。

在這一堆燒錄盤裡,還有侯孝賢的《戀戀風塵》、《童年往事》等。我承認第一次看到《戀戀風塵》,我也靜默了好久:故鄉的山水、沉默無言的少年、年邁的祖父、城市的冷漠、初戀的憂傷……一個20年前的臺灣電影竟山長水遠地跑來,讓我在一個北方的三線城市裡長久地感動。

多年後我讀到賈樟柯《侯導,孝賢》一文,裡頭說《風櫃來的人》,“我萬分迷惑,搞不懂為什麼明明一部臺灣電影,卻好像在拍山西老家我那些朋友的故事”。我當時就是這種感覺,覺得之前20年人生看好萊塢、香港電影的體驗都被侯孝賢顛覆了,於是開始搜集有關侯孝賢、臺灣電影的一切。後來,盜版碟已經開始出現了,保定裕華路幾個音像店是我經常光顧的地方,那時候出了一批臺灣“中影”的新電影時期的碟。大家都沒什麼錢,彼此買自己心水的電影,然後一起交換著看。孫大陽後來寫了電影卡通化的碩士論文,徐徐寫了杜琪峰電影,許小琦第二年寫了伊朗電影,我則寫了臺灣新電影,那個為一代臺灣人心境塑像的電影運動。

畢業後留校,除了教專業課,我也根據興趣開了門港臺電影欣賞的公選課,與更年輕的學生們一起,在大投影上觀看臺灣電影。從健康寫實主義開始,到李行的鄉土電影,再到侯孝賢、楊德昌、李安,與學生們一起為《搭錯車》大哭,也一起為《運轉手之戀》而大笑。2009年我離開這所學校,最後放的一部電影是魏德聖的《海角七號》。這幾乎是大學裡最容易拿學分的一門課,結課時交篇影評就可以了。印象裡,我記得有個學生的作業是在從家裡回學校的火車上寫的,她說她父母在她小的時候離婚,從此她就與父親為敵,不再說話。她上大學時,父親來車站送她,她頭也不回地走了。當她在我的課上看到《搭錯車》後,她給她父親寫了一封長信,表達了自己的歉意。她在作業裡說,父親收到信後,在單位裡幾乎哭了一天。然後是她五一假期時回唐山與父親和解。這篇作業嚴格意義上來說,不是那麼符合影評的要求,但一部電影能夠消弭兩代人多年以來的罅隙,我想比任何主義的解讀都更重要吧。

2009年我離開這所求學、工作共12年的大學,放棄平靜、安穩的生活,來到北京讀電影學博士。當我與導師溝通博士論文選題時,我又想起第一次看《戀戀風塵》時的體驗,一個不善言辭的少年從鄉下進城,遭遇到城市帶來的傷痛,這幾乎是滲透在血液裡的共鳴。於是我選擇“臺灣電影的城鄉二元對立”作為博士選題。幸運的是,第二年我申請到去臺灣師範大學做交換生的機會。

那時候臺灣自由行還沒有開始實行,能夠在臺灣這塊土地上長達半年自由地行走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我記得當飛機降臨到桃園機場時,我幾乎要哭出聲來。我終於踏上了這片最熟悉而又最陌生的土地,耳畔裡響起的都是胡德夫《太平洋的風》、《最最遙遠的路》等旋律。

在臺北的每一天幾乎都是新鮮的,臺灣電影裡那麼多熟悉的地方就在你身邊:西門町、臺北橋、北投、淡水、青年公園、101大樓、誠品書店、牯嶺街、大安森林公園、明星咖啡館、朵兒咖啡館、紫藤廬、師大夜市、陽明山、自由廣場、臺北車站、忠孝東路、淡江高中……

除了上課,我在真善美、威秀影城、光點臺北、二輪戲院等不同影院看過電影,更重要的是,我在青島大廈四樓的電影資料館度過了很多日子,那些之前在大陸裡找不到的電影就那麼靜靜地躺在櫃子裡,等待知音們的開啟:《母親三十歲》、《金水嬸》、《嫁妝一牛車》……我常常是上午過去,帶著水和麵包,或去樓下7~11買零食,直到晚上閉館再出來。記得有一天,我看了7部電影,邁出青島東路時天色已暗,我穿過善導寺、行政院,走過臺北車站前面的天橋,坐上到公館站的捷運,內心既充實,又仿佛帶有堅持某種東西的孤獨和悲壯。

週末的時候,我和那些大陸小夥伴們——神父、陽子、東東、鄭鵬、安琪兒等人去平溪、宜蘭、九份、鹿港、日月潭、高雄、墾丁、野柳、基隆等地方,像《練習曲》裡的東明相一樣,用雙腳去丈量臺灣的土地。我們在平溪放過天燈,在廟口夜市吃過冰,在鹿港小鎮遙想過昔日的繁榮,在恒春小鎮阿嘉的家裡穿過茂伯的郵遞員衣服,在陰陽海上吹過太平洋的風……當我在九份上看到升平戲院時,內心還是恍惚了一下。這座臺灣最早的戲院,正面牆上畫的正是大幅的《戀戀風塵》海報。這是吳念真的老家,侯孝賢的電影正是根據他的原型故事改編而來,在他後來的作品《多桑》裡就回憶起他小時候父親帶他來升平戲院看電影的經歷。

為了更好地完成博士論文,我冒然給中央大學的林文淇老師發郵件請教,他很快回復並邀我去學校找他。我於是從臺北坐了近兩小時的大巴南下到中壢的中央大學,他跟我說希望我把台語片加進去,這是我第一次接觸到台語片。他送了我好多書,還帶我去他在學校建的影院裡參觀,說裡頭的椅子都是蔡明亮電影《不散》裡那個戲院買過來的,裝修完了還剩了幾把,他問我要不要扛一把回大陸做紀念。

博士畢業後,我在浙大做博士後,決定把台語片作為研究物件,繼續把這部分內容補完,於是在去年我又申請回臺灣訪學,繼續去電影資料館看電影。其時,林老師已升為臺灣電影資料館館長,故人重逢,更是深感緣分的奇妙。我從小說福建話長大,對台語片有一種天然的親切感,所以當我看到《回來安平港》、《地獄新娘》、《舊情綿綿》、《臺北發的早車》等作品時,儘管那麼粗糲、商業化,我還是看得津津有味,補了臺灣電影史的這一課。為了更深度地去瞭解臺灣,我和我的朋友們繼續南下,在台南、台東、高雄、花蓮繼續行走,爬過安平樹屋,去過美濃看鐘理和紀念館,與魯凱族的酋長喝過酒,在旗津港上想起《風櫃來的人》裡鈕承澤和他的小夥伴們是如何從澎湖的風櫃坐船到旗津,然後來到高雄這個南部大都市的……

前幾天博士後出站答辯,有一個老師問我為什麼會選擇臺灣電影做研究物件,我竟一時不知道如何回答,也許是因為感情太深投入太多,一個不太瞭解你的人問起來,你會不知道如何向他解釋。出站後會繼續去某個大學裡當老師,我素來恣意任性,從不願意做我不喜歡做的事,人生也沒有什麼規劃,只有當老師是我這一生能夠想到最願意從事的工作。我想經過這些年的充電和在臺灣的行走,我再講臺灣電影應該會比多年前更有深度也更有感情吧。多年前我只是在一個小城裡懷揣著對臺灣電影的愛,用大陸人的視角和想像來解讀臺灣電影,而今日,我會以更寬廣的心態來理解兩岸文化的共同與差異。

儘管喜愛臺灣電影是那麼的小眾與高冷,有多少人都無數次叫囂“臺灣電影已死”的話語,但慶倖的是,社交網路的興起,我通過微博認識了同好的灰狼、落山風。他們一個在濟南,是檢驗檢疫局的公務員;一個在四川,是一個資深媒體人。三人分隔三地,合力建立一個名為“映畫臺灣”的微信公眾號,推送關於臺灣電影的一切。目前的粉絲只有1000來人,但我們這麼純粹、不計功利地做一個自己喜歡的事兒,我想也是應該被點贊的吧。灰狼後來考上了中傳的博士,而落山風到目前我都還沒有見過面。很多很多年前,我在保定每天看他博客瞭解臺灣電影的各種資訊,沒想到多年後,我們會因為臺灣電影每天在微信群裡聊電影和各種八卦。

就像我也不知道,有一天我會和侯孝賢導演這麼面對面地交流。2012年,杭州做了一個侯孝賢影像及學術研討會。那時候我剛剛回杭州,會後,在西湖國賓館的宴會廳前,侯導在門口抽煙,我過去跟他打招呼,我最可愛的博導幫我們合影。後來一起吃飯、喝茶,我跟他表達,我是如何被他的電影幾乎影響了一生,侯導憨厚地笑了。我相信這樣特別粉絲腔的話,他應該聽過數百人表達過了吧。

時間如江水漂月,一眨眼十來年就過去了,但我常常會想起那些致青春、匆匆那年的時光,我們幾個人拉著簾子在教室裡看侯孝賢的日子。那座紅色的蘇式建築早已被拆除,曾為十三郎大哭過的孫大陽,現在成為了一名編劇;徐徐現在在北京,是某雜誌的主編;許小琦在西安某大學教電影。我們都來自山川湖海,現在也天各一方;我們堅持理想,也囿於晝夜、廚房與愛。那些看電影的日子應該就是一生中最好的時光了吧。

本文刊載于杭州《壹平方》雜誌,【映畫臺灣】為完整稿

作者簡介
黃豆豆:北京師範大學電影學博士,浙江大學博士後,新浪娛樂、中國日報網專欄作家,【映畫臺灣】創立人之一。主要研究興趣及領域:臺灣電影史、影視理論及現狀批評。曾先後兩次赴臺灣訪學,以在地體驗深入研究臺灣電影。微博@黃豆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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