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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導演楊超2016年的《長江圖》(Crosscurrent)是一部奇中奇的電影。
年輕男孩高淳(秦昊飾演)從上海行駛貨船,沿著長江,逆流而上,尋尋覓覓,關於一本詩集,關於一個女人。陪高淳同船的,還有一位更年輕的男孩武勝(鄔立朋飾演)與一位僕人般的長輩。每停留一處港口,高淳就跟一個女人做愛。每個不同港口的女人都是同樣容貌,甚至都可能名叫安陸(辛芷蕾飾演)。
船上,武勝拿手機跟網友通話。高淳認為無聊:「見不到人,有啥趣?」武勝反駁:「見到人,才沒意思。」理由是對方當面回答或問話,你當然必須立刻答話卻可能失言,講得敗事,不見面反而可以關機經過深思熟慮方才回應。楊超不但連生活中的瑣事都有這種正、反多方思考,對於詩好、詩壞也有複雜辯證,對於人生這樣、人生那樣更深廣探觸、雋永議論。
高淳在這個港口、那個港口,有時安全、有時遇險、有時罹難、有時被殺;女人安陸的性命也時吉時凶。你我能不想到雷奈電影《去年在馬倫巴》中的女主角A白羽毛衣衫有幾個類似被槍殺或陳屍的光景,不在電影結尾,而在中段。你我能不想到費里尼電影《愛情神話》有些人物先後死去但在收場竟又活著亮相,費里尼電影《羅馬》連羅馬這個城市都死過多少次,又復活多少次。
楊超的《長江圖》用了許多詩,每個港口都用一些詩句開場。胡適的詩也在其中。奇的是,明明集結多位詩人的詩句,詩的風格竟然相當一致,彷彿出於同一位詩人特地為這部電影效力的手筆。華語電影或許少有這種現象,不過近代作家集古人句,結合張三這句、李四那句而巧妙搭配,另有新意的,倒不乏前例。譬如,胡適集前人句「人心曲曲彎彎水;世事重重疊疊山」,或是梁啟超集前人句「燕子歸來,還經得幾番風雨;夕陽無語,可惜一片江山」。
高淳與武勝既是共患難的好夥伴,又似同一個人的兩個「自我」,常有爭論。武勝中途落水,消逝在長江浪濤中,不再回來,不像高淳死了又活、活了又死,或者說,高淳的生死恰似安東尼奧尼、費里尼、雷奈電影,虛實無界,真幻一體。楊超的《長江圖》提到長江種種的往昔風景,今已不在/不再(現代科技與政府興建的三峽水壩讓風景與記憶原貌消失就是一例)。現代人寧可搭火車、飛機也不坐船,是楊超的長江鄉愁。《長江圖》跟楊德昌電影隱隱相通,遙遙呼應,譬如《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的小四與Honey是同一個人的雙重「自我」,《恐怖份子》的兩個結局(一是內在主觀寫實,一是外在客觀寫實)。
為什麼每個港口跟高淳留情的女人都是同一容貌?布紐爾電影《慾望的幽闇》裡的女主角由兩位女演員輪流扮演,為什麼男主角渾然不知?有一種解讀是在沙文主義的眼中,所有的女人都是一個模樣。用華人社會的男性沙文打量:「關了門,熄了燈,上了床,(管他女人是美是醜)都是一樣。」女導演傅天余電影的美少男(林柏宏飾演)迷戀的日本旅行男與台灣阿兵哥為什麼都由同一位男演員扮演?或許暗示這位少男只喜歡特定風貌的男性。
長江,既可以隱喻女性陰道,讓男性高淳一再「進入」、一直溯溪;長江又好似男性豐沛精液,高淳宛如水手,在每個港灣都要做愛尋歡。
片中,那些詩,同一句裡既有他又有她,倘若用在(電影的)對白,是導演的敗筆,讓觀眾分不清「他」、「她」,必須依賴中文字幕,但是詩不但要看要聽還要讀,或許無可厚非。更重要的是,片中太多的詩都在句中既有「他」又有「她」,反而像是導演明知故犯、刻意安排,居然自成一番情境。
「我住長江頭,君住長江尾,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長江水。此水幾时休?此恨何時已?只願君心似我心,定不負相思意。」楊超電影《長江圖》,你我不可能不想到宋朝李之義這首《卜算子》。
(本文承蒙影評人卓庭宇賜助方才完成,謹此致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