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巴斯《風帶著我來》不只那片金黃的大地迷人,山間村落高低錯落的鄰居關係迷人,曲曲折折像波斯字母的鄉間道路迷人,最迷人是那些沒有出現的事物:那場從未舉行的葬禮,那個在地洞裡工作、從未露面的人,兩者都是影片關鍵。
這也是一部跟拍電影有關的電影,但電影中的拍攝工作從未進行。反而是在探問,電影和生命,何者更重要?
片中多處引用法蘿克莎德Forugh Farrokhzad(1934-1967)的詩,她是伊朗最重要、也最特立獨行的女詩人。
我譯過一首她的作品,藉此分享~
〈花園哀歌〉
沒有人關心花朵。
沒有人關心魚。
沒有人相信花園正在死去,
它的心遭酷日曝曬
而隆起,它的意志逐漸乾涸
不復翠綠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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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花園荒棄。
苦候著浮雲
帶來雨滴
我們的池塘空蕩,
新升起的星星
被樹頂的塵埃所困
魚群可憐的家
每晚奔出了咳嗽的老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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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花園荒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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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說:我的時光已經過去
我的時光已經過去,
我曾背負重擔
我已服完勞役。
他只留在房裡,由晨至昏
讀歷史故事或菲爾多西的《列王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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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告訴母親:
去它的魚跟鳥!
等我兩腿一伸,花園死活
還有什麼重要。
算數的
只有我的養老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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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的人生像塊磨損的祈禱毯。
無所逃於地獄的恐懼,不斷尋找
罪惡的腳印可曾涉足任何死角,
幻想花園被那些
任性生長的草木玷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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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自覺人生而有罪。她祈禱
終日,然後以她「聖潔的」呼吸
吹拂所有花朵,所有魚群
和她自己的身體。
等待救世主
和寬赦一切的上帝降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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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哥哥把花園叫做墓園。
他嘲笑那些敗草
無情地數著
擱淺腐爛的魚屍。
我哥哥沈迷於哲學
他寄花園重生的希望於死亡。
喝醉了酒,他搥打著門牆
抱怨他的疲倦、痛苦、沮喪。
他帶著絕望四處遊蕩
像帶著自己的出生證明
日記、手帕、打火機、和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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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的絕望太過渺小
以致每晚都迷失在擁擠的酒館裡
再也找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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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姊姊則與花為友。
母親打她時,她便
向那些和善而安靜的同伴傾訴
簡單的心之話語
有時她會以陽光和蛋糕屑
款待魚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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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她住在鎮上的另一邊
在她工整的家中
在她工整的丈夫懷裡
生養自然的小孩。
每回造訪,如果裙子
被塵土飛揚的花園弄髒
她便會用香水淨身。
她來時孩子永遠帶在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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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花園荒棄。
我們的花園荒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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鎮日在門後
傳來砍削和眼淚
還有爆炸的聲響。
我們的鄰人栽種砲彈和機關槍
而非花朵,在他們的土地上。
他們藏匿成袋火藥,然後封起池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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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童們在背包裡
裝滿小小的炸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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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花園在暈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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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怕時代已喪失了心魂
那麼多賦閒旁觀的手
那麼多冷漠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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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像一個學童狂熱地
愛上了她的幾何學課本。
我已遭荒棄。
想像著能帶花園上醫院。
我想像著我想像
花園的心遭酷日曝曬
而隆起,它的意志逐漸乾涸不復翠綠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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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帶著我來》修復版5/20上片
原文出處 鴻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