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5年(民國54年),我被關在警總軍法處青島東路看守所的第一押房區一號房。同房有一位難友叫郭振仁,本籍是中國湖南省長沙市人,他被指控「把軍事機密傳遞給共諜梁紹和這位畢業北京大學的人!」初審梁紹和死刑,郭振仁被判無期徒刑,但梁紹和被槍斃沒多久,突然又判郭振仁死刑。
有一天,郭振仁跟我說「我想通了,人生百歲也要死,死是遲早的事。」又有一天的深夜,他翻來覆去,因我睡在他身邊,他拍醒我並說「我好像快要窒息了,內心充滿悲傷。」於是我們一起禱告祈求上帝的靈與我們同在。
到了凌晨4:00左右,管理室那邊燈火通明,小鬼頭子帶幾個小鬼來開門。(那時我們將一位專門遞送起訴書.裁定書.判決書的人叫大鬼,將人押到法庭的人叫小鬼,小鬼有一位帶班的叫小鬼頭,他的名字叫桂超,桂和鬼的讀音差不多,所以有人把桂班長聽成鬼班長!)
郭振仁沒有掙扎地讓他們把他的雙手往後銬上,他默然的回頭看我,我嘆了一口氣並掉下眼淚。他拖著沉重的腳鐐,他走過2號房再左轉出第一押房區的門,朝放封區對面的管理室走,那種腳步是沉重的,身影是淒涼的。
一號房在全押房區的最左邊角落(面向放封區),他可以透視到管理室的動靜。我情不自禁的走到靠近走廊的鐵窗,趴在那裡目送郭振仁的背影。我看到他坐在管理室前的凳子,桂班長拿著鐵鎚和鑿子在鐵鉆上一錘一錘地重鍾腳鐐上的鉚釘。那重擊聲傳遍每個角落,驚心動魄的進入每個人的心裡。
郭振仁向小鬼要一支香菸來抽,他沉重的慢慢抽,抽完了,腳鐐也斬開了,他起身被架著走出看守所的大門,這是我最後所看到的背影,就在那一天,他從這世間消失了。
郭振仁留給我一本英漢字典和英文版的荒漠甘泉,書中夾著一張紙條寫著「再會吧!朋友再會!活著不是什麼新鮮事,死也不是什麼新鮮事,我要把遺體捐給國防醫學院作研究。」
50年來,這一幕的生離死別一直印在我腦海,永久揮之不去,他更會走入我的夢境,我驚醒後無法再入睡,這種淒涼的前塵往事一直埋藏在我內心深處,這些往事是我們對獨裁專制統治的迫害的無奈和了悟。
白色恐怖所造成的苦難是臺灣集體的創傷,它必須要被撫平,國家人權博物館和它轄下的景美和綠島白色恐怖紀念園區已在今年3月15日正式成立,固然是還原歷史真相的一部分,但我們永遠記得在2007年「臺灣民間真相與和解促進會」所強調的轉型正義的任務有三;1.賠償受害者2.追訴加害者及追訴加害體制3.還原歷史真相。
轉型正義之路非常艱辛和漫長,但還是要向在228和白色恐怖的英靈輕聲的說「過去雖然有苦難,但我們並沒有白白犧牲青春和生命!」也讚賞新生代一棒一棒接續轉型正義的歷史使命,加油!謝謝大家的努力!
原文出處 陳新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