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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評

李承鵬:202X的宏大敘事與雞零狗碎

2023年,按天干地支是癸卯年,犯水兔,玄學家說,這一年易遭洪災。

有個影片:銅鑼般大的漩渦裡,一個涿州男人抓住房梁大聲嚷嚷著,救援隊為什麼還不來,還不來……不一會兒,他就沒聲音了,順著水漂下去,經過被沖走的私家車,經過餐廳裡漂出來的桌椅,不見了……

還有一個影片:一個婦人背著母親趟水走著,她本是開車去醫院看病,開到半道,水悄無聲息就上來了,婦人下車躲進路邊店裡,眼睜睜看車子被沖走,店裡也進了沒腰的水,她背著母親四處尋找水淺些的地方,但找不到……母女倆被沖走時,還保持著倔強抓地的姿勢,正像她們的生活。

你永遠不知道涿州淹死多少人……這不妨礙2023年的宏大敘事,“眾志成城,人間有愛”“天降大雨洪水猛如虎,涿州抗洪英雄重抖擻”。

宏大敘事一向是安撫苦難最好的春藥。

當年據守雎陽的張巡為保長安,白花花的愛妾都可以殺掉分食給兵士,其忠可鑒,其苦昭然。為了保住雄安,淹死幾隻螻蟻沒什麼大不了。

《南方週末》本是林黛玉,墮落成潘金蓮倒還好,現在直接墮落成於丹了,“2024年的第一束陽光正在深處積蓄,守住自己的內心,守住自己的生活,守住不惑的底線,即使不清楚前路,仍可選擇做最值得的自己,去思考,去行動,去迎接”。

挺髒的。

死了那麼多人,卻讓人們守住自己的內心,經濟一泄千里,卻讓守住自己的生活,守住不惑的底線……還有一些年度總結展望,通篇雞湯,傷疤當紋身,苦難當勳章。往好聽了說,這是全民精神馬灑基,不幸的是,一種很不好的寫法正捲土重來,就是上世紀九十年代初的“擁抱太陽”文風,再苦再累,也要擁抱心中那一抹陽光……也就是秉筆太監寫法,皇上還沒高潮,你先呻吟上了。

2023年,其實是很惡劣的一年。

世道並沒有因解除封控變好,反因為不再有疫情藉口,暴露了生活真相。人們看不到希望,也不再去爭取希望,面對謊言,人們配合、奉迎,共謀了下一次巨大的沉船,倒計時在成千上萬人心裡嘀噠響著,卻又變成響徹雲霄的“願祖國昌盛,國泰民安”,朋友圈還是那麼和諧美好,廟堂之上,勾欄酒肆,分不清誰在騙誰。

抱歉,我也宏大敘事了。

2023年,其實是個適合死人的年份。

忽然間,蔣彥永先生就走了。印象中他不會走,只是石頭一樣被雪藏在301醫院後院,也不發光,偶爾北平一場大雪,院裡有塊凸起的陰影會告訴你,這人還活著。2020年年底,疫情未完,在杭州一家小酒館,他的堂侄說:堂伯身體還好……那天大雪,人們遙對西湖敬了一杯,像遙敬在雪天一線中孤獨行走的義人吳六奇。

沒幾個人知道蔣彥永,不知道20年前他頂住壓力向外媒通報真相,才使Sars不在謊言中氾濫,而他後半生處於禁閉狀態。

忽然間,被迫遠走異國的高耀潔先生也走了。人們哀慟她死在紐約郊區一間灰撲撲的老年公寓裡。不必哀慟,當年為了施壓,政府的同志曾強令她住太平間裡長達八個月,兒子也受了牽連。兒子才十三歲,判不了刑,政府的同志很遵守法律的,就把孩子改大了三歲,讓他得到應有懲罰。

完美。

2023年,死人和判刑一直操作得很完美,後續絲滑,傳統工藝,像在製作一塊巧克力,為死者諱,就說:出品自一架賽博流水線機器。

沒什麼人關心豐碑一般存在過的蔣彥永,沒什麼人關心星星一樣照在頭頂的高耀潔。大家都匍匐在塵埃裡低頭刨食,仰頭是一件太昂貴的事。

所有的死去都很沉默,而沉默的死亡,就不算死亡。

並沒有被人投毒的朱令……並沒有被一根鞋帶勒死的胡鑫宇……沒有腳腕被掰斷,紮了很多小孔,然後從樓上墜落下來的商丘甯陵縣學生……也沒有那些埋在東北某地體育館廢墟的學生們。我一直分不清齊齊哈爾和佳木斯,現在更分不清了,像分不清死去的螻蟻們,甲乙丙丁,廟堂之上,塵埃之下……不必分清,我們都是數位,組成數位貨幣的碳水化合物那部分。

有沒有發現,這一年,當世道詭異到極點,你會懷疑自己是不是活在AI設定的虛擬世界。有個學生被老師的車撞死了,喪子之痛,其母前來討說法,下面評論一水兒的指責“這媽媽穿巴寶莉風衣,一萬多呢”“不知道是幹什麼職業的,還化妝”“想訛錢吧”……然後,這名被網暴的媽媽就跳樓死了。

人性呢,人性呢……索多瑪城內,每一個壞人都能給自己劣行找到光明正大的理由,到最後,城裡已無做人的標準,無行事標準,最後一絲人性在振振有詞中一起敗壞掉。所以2023年,逃出城的人更多了,頭也不回潤掉,怕一回頭,就變成鹽柱子。

永遠忘不了那個走線的大媽,她一臉絕決,把行李往河裡一扔,把自己也往河裡一扔,拼命游著,遊著,像是怕什麼東西追上來……我分不清那是厄瓜多爾還是智利的某條河,河裡應該沒有鱷魚,但她拼命逃避著什麼,我知道,那其實是她過往的生活。

她終於游上岸時,多少看著手機的人們發出來自靈魂深處的歡呼。這一刻,她不是一個人在走線,她實現了許多人心照不宣的夢想,宏大敘事中,一個雞零狗碎的圖騰……倒挺英雄史詩的。

2023年,確實是個適合死人的年份,螻蟻之外,還有中堂,長江黃河不會倒流,但中堂會提前走。我偶爾還是要想起從李斯到王安石到于謙到張居正,猜想張居正坐三十二人抬的大轎時,有沒有想到自己的結局。帝國沒有變,遊戲沒有變,旗號不同而已。這一年,稍有風吹草動,革命夢想家就要想像某起事件會不會帶來大格局變化。不會的,不會的,基本盤很穩啊,人們忙著低頭覓食,哪管洪水滔天。

沉默的死亡,不算死亡。有一種死亡叫:活著。

有一個影片,幾個上海的網約車司機歷經每天跑十六個小時的疲憊後,理性分析:跑完最後一單,回家不僅費油還耽誤睡眠時間,比如最後一單在虹橋,家住浦東,回家的成本就是兩單生意了。他(她)們準備了起居物料,被子,燒水機,跑完當天最後一單,就近睡在停車場睡在車裡……他們甚至更理性的分析,送外賣更划算,畢竟多一些自由的時間,人到中年,還是自由更重要嘛。這是關於自由最尷尬的探討畫面。網約車司機增長了120%,多少曾經在大廠拿著數十萬年薪的中產階級當了駱駝祥子。其實他們之前也是祥子,不過從電腦前,改為方向盤前。

馬斯克說,隨著AI技術飛速發展,人類會進化成矽基生物。他還是膚淺了,我國已在馬克思的指導下,另闢蹊徑發明了碳基AI生物,十四億聽話的碳基機器人,遵從指令,每日勞作,按時交稅,超逾矽基機器人的優勢是,保養,護理,培育下一代,均自行解決。

還是有好消息。健身房倒閉後,我的成都老鄉漢克吃上了軟飯。他是物理系高材生,某年大學生健身大賽的季軍,偶爾失落。我說,不消失落,你仍然可以普及物理,告訴她E=mc^2意味著什麼,即:物質不可能通過努力加速超越光速,屌絲不可能通過努力工作超越階層。

我對經濟的理解僅限於記住銀行卡密碼(有時候也記不住),2023年的宏觀經濟可以去問吳敬璉,張維迎,許小年,或者去看老蠻資料、賀江兵也挺不錯。

這一年,就記得些雞零狗碎的事:

三年前,我反復勸好兄弟海濤趕緊賣掉通州的房子。他為了多五十萬堅決不賣。2023年,降價一百萬也無人問津。他找我說起這事,我說“你個傻逼”。他看著我,抱怨“鵬哥,你是文人怎麼罵人呢”……一次經濟預判被教育成“講文明,樹新風”。以後我不罵人了,我會鼓掌誇“你做的對,都對”。

我的朋友陶德是瀋陽人,去理髮時,理髮師抱怨,以前人們一年怎麼也理十次發,現在肉眼可見次數下降到六、七次,染髮、燙髮明顯減少。理髮是剛需,發如韭,割複生……人類自動收縮所有消費行為,也好,三五年不理髮,就可以留出滿清時的辮子了。

有貼子說這一年,算命的收入少多了,因為大家都認命了,沒興趣算命。其實現在年輕人掀起了算命狂潮,除塔羅牌銷量再創新高,最流行的是“請仙家”:每個人身後都有一個“仙家”照應命運,找不到工作掙不到錢,是你把自己的仙家弄丟了,得找高手幫請回黃大仙,青龍仙,白龍仙,胡仙太爺……生意爆好,預約還得排號,像去醫院看病一樣熱鬧。

就是:不相信國家,就相信仙家……論五斗米教的誕生。

當然還是有一些大手筆:天津河北區政府幾個月發不起公務員工資,於是向大悲院借了幾個億,維持到七月份又沒錢了,又找大悲院借錢,方丈抱怨說,自古以來還沒有官府到佛門化緣的……別嘴硬,相信不久的將來國家會把寺院全部收歸國有,五臺山風景區把功德箱收歸國有後,財政收入上漲了440%。

計畫生死,計劃經濟,計畫信仰。如果一定要問我對2024年的展望,就是:

以前塑佛像時,內腑是要放些五穀雜糧或金銀寶貝的,以後,該在佛的肚腑裡放上黨員證,這才能確保佛不會犯錯誤,在党的領導下把握慈航方向。

朋友們催我寫年度總結和新年展望,但我並不擅長,一是懶得查詢資料,二是我實在分不清1949和1979有什麼不同,搞不懂1962和2022有什麼不一樣。

只說,在新的一年來到之際,別站在陽臺顱內射似地高喊“擁抱新年,新年新氣象”,別以為跨個年你的房貸就還清了,階層就跨越了,不是你跨了年,而是年跨了你,新的一年將接力賽般把你跨於胯下,此時你只需幹一件事,牢記使命,不忘初心——擱哪一年,我都是韭菜,我都是人礦!我的孩子無論讀什麼大學,都是礦業大學。

海哥他們設計院有個勤奮的年輕設計師,畢業幾年就成立了自己的設計公司,幹了不少專案,傍上了恒大,生意爆好,再然後,恒大爆雷,欠款成了死賬。為了維持公司運轉,年輕人借了不少高利貸,惡性循環,終被列為失信名單……現在,他在深圳當保安。

說起恒大,不少人愛扒恒大歌舞團那個香豔無比、輕鬆舉個一字馬的白珊珊,這也是傳統工藝了,大明死于陳圓圓,總有禍水是紅顏。他們不敢去扒給許家印貸款的官家,只好興趣盎然聊起一字馬。就這點出息。

深圳跨年時,太多人湧向商場LED大螢幕迎接新年,幾大商場不得不關閉大螢幕,黑暗中,人們仍不願離去,數著數,許著願,相信黑暗中總會迎來好運……只是,一群人在黑暗中祈禱房價回到三年前,一群人在黑暗中祈禱房價再多跌點,不同的心語星願聚在同一塊大螢幕下,同一個世界不同的夢想……不知穿著保安服的年輕設計師,在不在其中。

2023年,始於宏大敘事,終於雞零狗碎。據說前幾年《厲害了我的國》時,阿裡巴巴,騰訊,百度和美團市值加起來超過蘋果五百億美金。到了今天,中國最具價值的網路科技公司前100強總市值全加一起也比不過蘋果一家,就雞零狗碎了。

有人問:這幾年到底發生了什麼,才走到這一步。

不得不再次矯情地啟用程蝶衣的臺詞:你當今兒個小人作亂,禍從天降?不是!不對!是咱們自個兒一步步一步步走到這步田地的。

一切都僵死,甚至連僵死都僵死,人們不僅不心存復蘇,也不在乎Game Over,就是跳傘跳到一半,發現背的不是傘包而是書包,對,就是這情況。別想什麼歷史轉捩點,轉捩點是1949年,那一刻劇本就定稿了。

剛看了元旦祝詞,百度了一下,原來這是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莫言的名言:人生有風有雨是常態,風雨無阻是心態,風雨兼程是狀態。

有風有雨是常態,但請不要人工降雨。

所以真正風向標的是,湖南青年們站出來了,聖誕這一天,他們打著紅旗走上街頭,高喊“打倒資本家”“回到毛澤東時代”,你一定要相信,他們不是一小撮,他們代表很多熱血青年的心聲。他們的父輩還是青年時,每個新年也都這麼打著紅旗上街的,他們只是延續父輩未竟之使命。

沒什麼新年,每一個新年都這麼舊舊的過去了。

生活從來也沒新過。

所以我寫的不是2023總結,也不是2024年展望,往後很多個年頭都是一個年頭,就叫202X年。

1997年,王小波的新年祝詞是,“但願在新的一年裡,我們能遠離一切古怪的事,大家做個健全的人”。王小波是個健全的人,所以才提出這麼古怪的祝詞。事實上,不健全的我們已成了古怪事的有機部分。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對家人好一點,再好一點。上一代人,這一代人,下一代人,終歸不免生於宏大敘事,死於雞零狗碎。

或者就像那個穿著衝鋒衣的走線大媽,把行李和自己往河裡一扔,拼命游過去,遊過去,而不是像涿州男人,悄無聲息地與餐廳漂出來的桌椅一起,被沖走……連數字都算不上。

(李承鵬於202X年1月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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