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的電影許諾我們可能性,正如這趟顛頗列車的最後一站。
我喜歡《羅根》(Logan),它是如此令人著迷,正如每個在現實世界中腐爛、衰敗的美好靈魂,《羅根》是一幅畫像:背光行走的蹣跚背影,在令人刺痛的陽光下喃喃低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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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根》的第一個優點,是它的精神內核極其飽滿。這是一部發生在未來的西部電影,美國是充滿圖像、聲光的資本世界,他們在不久的將來,已經建築起川普許諾的高牆去劃分美墨邊界,在高牆的另外一端,墨西哥是晚年英雄自我流放的蠻荒國度,沒有秩序、沒有倫理,也沒有被埋藏在心裡的悲傷回憶。
西部電影的元素,在《羅根》的前半段顯得極其明顯:一個無助但堅強的獨立女性,向歷經滄桑的賞金獵人尋求協助,她需要賞金獵人幫助她抵擋那些來勢洶洶的仇家、群結成黨的惡狼,而獵人需要多一次機會,一次機會讓他重新相信這個世界不是只有子彈與鈔票。
經典的西部片讓觀眾體驗蠻荒、體驗善惡模糊的灰色地帶,那裡沒有鮮血,只有結痂發黑的舊傷口。如同《殺無赦》(Unforgiven)那個充滿偷襲與私刑的衰敗世界,《羅根》比較起以往的X戰警電影,來得更像是一位流著西部之血的英雄,西部電影不講英雄與反派的神話故事,只讓等待死亡的罪人,嘴裡哼著沒有拍子的小調。
在以往的西部電影,老人與小孩常不是被強調的元素,西部世界弱肉強食,不是文明扎根的地方。沒有力量保護自己的老人小孩,常常只能是故事中功能性的標誌,但是在《羅根》裡頭,「X教授」查爾斯和「X-23」蘿拉破解了這個假設,他們都是足以毀滅世界的人型兵器,但他們也同時是老人,與小孩。這讓電影擁有更多論述空間。
「老者安之,少者懷之。」這是對文明世界的幻想,電影《羅根》凸顯了老人與小孩的渴望,我們看到晚年的查爾斯沒有心靈寄託,終身懺悔一個直到電影終局也沒辦法述說的痛苦回憶;我們看到年輕的X-23與其他兒童沒有辦法得到關愛,社會把他們視為圖利的工具,收走他們的玩具與生日蛋糕。
這個「老者」與「少者」在心靈上的匱乏,講述的正是西部電影中常見的非文明狀態。我們知道X教授可以操縱腦波、知道X-23可以伸出鋼爪,但是除去這些變種能力,他們就是有血有肉的老人與小孩,他們需要世界給予關懷,而不是在孤獨的環境中擁抱自己如神一般的力量。
《羅根》試圖把西部世界放入真實的美國,我們在開場見到金鋼狼穿著舊西裝、開著加長禮車,載送中產階級四處洽公玩樂,也看到他在通過墨西哥邊界時的高牆阻礙,那是一道隔絕了秩序與貧富的分野。飯店與賭場仍然林立,但傳統的農民家庭卻面對讓他們越來越難以生存的威脅,在真實世界,人是會死的,《羅根》論述模糊的道德狀態、論述文明退化的處境、論述我們對未來的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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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歡《羅根》的第二個原因,在於它在後半段陳述了我對英雄電影的想像:真正的英雄要對抗的向來不是邪惡的敵人,而是他熟悉的世界。因為英雄有自己的原則,有所為,有所不為,但世界並非如此。蝙蝠俠的敵人不是小丑,是高譚市;金鋼狼的敵人也不是那些人造怪物,而是他每天睜開眼必須面對的人類世界。
悲劇英雄充滿自我毀滅的傾向,這是他們共同的特質,因為他們並不願意幫助世界清除敵人,他們對抗世界、放棄分野善惡,他們流放自己。「X-23」是羅根的鏡子,她幫助羅根看清自己的樣貌,當羅根追尋死亡的時候,其實反而證明他才是最想繼續生存下去的那個人。
蘿拉告訴羅根,查爾斯看透了他決心自殺的意圖,羅根就要殺死自己了,而她必須阻止羅根這麼做。如果我們能夠換個方法理解這兩個角色的對照關係,羅根與蘿拉的這段對話,其實是一個相同的形象,在截然不同的時空中輸送一段重疊的訊息:「我就要去死了,但別讓我這麼做。」那些邁向衰敗的靈魂並非在第一天就決意如此,相反的,他們在一次次失望後封閉自己的心靈,不再奢求救贖,轉向尋求解脫。
在歷經《X戰警:金鋼狼》(X-Men Origins: Wolverine)的初生激情、《金鋼狼:武士之戰》(The Wolverine)的自我追尋之後,我們終於找到了《羅根》裡頭的金鋼狼,他是如此脆弱,如此厭惡著那個他曾經瘋狂愛過的世界。傾倒的十字架暗示了羅根是個聖人,他是在那個「只有他獨自一人」的世界中,奮力拯救自己的聖人。
如果還有一次機會,還有一次機會能讓他重新相信,他的世界不是只有狼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