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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黃青鋒文章到黃惠偵紀錄片《我和我的T媽媽》 文 / 李幼鸚鵡鵪鶉



原文出處【放映週報】

原本早已錯過的《單身動物園》(The Lobster),承蒙蔣得先生力邀,我終於及時見識。我向來不知感恩,開場時女人在野外射殺一驢,另一驢不躲不逃反而走向同伴屍體低頭哀傷,固然生動刻畫動物間的有情有義,但就「動物權」著眼,簡直讓我暴怒、痛恨,就像後來男主角為了取悅所愛的女兒獵兔,或是男主角在恐怖旅店結交的女伴殺死男主角的狗狗/哥哥,都惹我厭。

扣除這些,希臘導演尤格藍西莫(Yorgos Lanthimos)的這部英語為主、法語穿插的電影堪稱一部現代寓言的傑作。《單身動物園》裡有句對白,我姑且意譯成「無情冒充有情容易,有情假裝無情難」,尤格非但沒有只用這句深富哲思的對白偷懶打發,還真正展演這兩種情形的實況。末了,男主角的女友(瑞秋.懷茲飾演)遭到山林女暴君(蕾雅瑟杜飾演)陷害而兩眼失明,男主角(柯林法洛飾演)不離不棄已很動人,不料他居然自毀雙目!你我或許比較希望他以明眼人的方便永遠扶持女友視障的不便,現在兩人都瞎了,往後他怎麼呵護女友呢?

正巧2016年3月7日《蘋果日報》論壇黃青鋒的文章《同志為何要被你接受》的卓見可以為男主角的自殘行徑作註解。

近期麥當勞速食店的動態影像廣告(同性戀男孩向父親出櫃,父親稍有掙扎,但終於接納兒子的性偏好)的勇敢可貴在於公然偏離異性戀霸權獨大,冒著市場生意是否業績稍降的風險,跨出了一大步。果然,台灣的「情慾法西斯集團」戶加盟立刻抨擊、反彈、醜化、抹黑。黃青鋒的論述是洞見「權力位階的不對等」,「高位」的一方「會自以為開明又進步的使用」,弱勢的一方先被矮化去期待「家父長式的認同」!且讓我移花接木,電影中的女方獨盲與男女皆盲,差異在於男孩情到深處不願高姿態救贖女友,寧可兩造患難與共。我又想到我深愛的樓杭.馬萊主演的電影《邀請旅程》了:雙胞胎姊弟的姐姐死了,弟弟寧可讓自己的性別/身分死去,化身為姊姊的性別/身分,用姊姊的眼睛看,用姊姊的情感與人相處。

黃青鋒的文章跟2013年度短片輔導金成果黃惠偵的紀錄片《我和我的T媽媽》對照閱讀,勝過我笨拙的千言萬語。黃青鋒質疑權力位階高位的一方,一副「皇恩浩蕩」姿態,讓兒子只能「被接受、被接納、被包容、被尊重」,他的學院派深刻思維給我莫大的啟發。我以往的策略是,我揚言我不是孔子的信徒,我更崇拜墨子的平等、和平、博愛理念或實踐。平等,我可不是玩假的,那是超越男女、同性戀異性戀、老幼、輩分、漢人與原住民與外籍勞工與白種人的一律平等相待,我甚至還延伸到動物權(人與動物),我怎麼可能被父母、老師、高官綁架拘束呢?梁啟超的「吾愛吾師,吾更愛真理」以及胡適、魯迅……早在一世紀之前就不是那麼擁抱儒家、就不是那麼獨厚孔子了,現今21世紀有些人居然還在聽某些父母不合理的使喚!男同志被父母強求結婚生子,倘若我是那個男孩,結婚後我不跟妻子做愛,父母能拿我怎樣?除非父母有種,硬抓住我的陰莖往他們媳婦陰道裡塞!他們敢嗎?要不然讓父親自己去跟媳婦生小孩!父母們可曾想過自己遠比兒女年老,十之八九兒女先死,父母死後,爛攤子留給兒子與媳婦或女兒跟女婿彼此永遠恨下去,禍延子孫可好?父母不為兒女著想,起碼也該疼惜怨偶的孩子吧!

我真羨慕黃青鋒與黃惠偵都姓黃,《我和我的T媽媽》不同凡響處還真不可勝數,讓我手忙腳亂,不知從哪樁說起。多數同志議題的紀錄片裡,如果觸及家人,都是兒女身為同志,期待父母接納、認可。可喜的是,越來越多的家庭逐漸走向支持孩子的性偏好。黃惠偵則是自身異性戀,來為T媽媽塑像。兒女比父母年輕,未必全都比較開朗,傳統的壓力、社會的偏見、吃人的禮教,有些兒女可能羞於讓人知道自家有位同志父/母。儒家那種偽善「替賢者諱」更要「為父母隱(父母的瑕疵)」。奇怪,根本是預設立場,認定同性戀是病、是錯、是罪。護家盟打著上帝旗號反上帝,全然背離「神愛世人」宗旨,去分化、去打壓、去歧視同志族群。華人社會呢?什麼是違背優美傳統?什麼是違反善良風俗?華人的傳統幾時優美過?從太監、小腳到千百年來打壓兒女的自由戀愛,害得多多少少異性戀男孩女孩非死即傷去為保守傳統獻祭。

黃惠偵這部紀錄片裡何止讓媽媽公然出櫃?她能心平氣和娓娓敘事、細細寫情,卻無比勇敢,極度誠懇鋪陳媽媽的外在經歷與內在心路,以及自己幼年受到父親的(性)侵害。更難得的是有批判、有分析、有反省,但無恨。她母親跟這位那位女友的恩恩愛愛,在街坊間似乎眾所周知,人們也不以為怪,這些女友間並不妒恨,可愛又可喜。我不免慨歎,莫非鄉野俚俗間對於同志情愛的包容度遠大於城市都會讀書人之間的偽善?

她母親的婚姻並非自由戀愛。婚後,妻子賺錢、養家、生育,所有傳統異性戀妻子的職責、義務都沒從缺。丈夫居然家暴、虐待妻女,誰能忍受?如今,導演的父親早已分手、離世多年,夫家也無人知曉任何細節。我的疑點是黃惠偵無法拍攝到的……。

導演的媽媽出嫁時節,以及夫妻共度的那段噩夢般的歲月,母親可曾因為T般短髮平頭讓父親不悅?明明父親千錯萬錯,會不會因為母親的髮型而讓保守父權心態的父親惱恨娶的不是「真女人」而找藉口去外面玩女人?母親的女女情愛,母親自認為是天生本性呢?或是嫁了個恐怖丈夫從此才向女友傾斜呢?倘若是天生女同志,父親不是更有爛藉口虐妻嗎?

紀錄片裡,媽媽何止跨性別?她的職業是千度亡魂的法師,為死者也為活人服務,活生生的她展演這些儀式時那麼認真、那麼投入、那麼生龍活虎,跨越了生與死,也打破職業與類似藝術創作的分野。媽媽拿著法器上工,女兒拿著攝影機,刻劃媽媽也剖白自己,異中見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