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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作為一部神話 文 / 黃以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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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人」只是一種體系性的特定產出呢?如果即使是最複雜的人的面貌,也只由來以較為世故的編碼呢?如果所謂的流動、曖昧,所謂的未明的翕動、小動物模樣的醒覺與騷動的膚觸……,只是此一勞作的備用零件呢?

我並沒有認為「人」必是誤會,但我也無法認為「人」不可能是誤會。當我們所能定義、證明、分析的,總是人的某截面,甚至,是人在彼個介面之某一幅投影,那麼,把全部線索組裝起來,令得「人」得以成立的,到底是什麼呢?

表面上,那像是在思考的明滅閃爍間,難以避免的被潦草帶過;可是,就算鎖定了要認真去想,通往那個的思考工具,究竟存在嗎?

我總是著迷地想著關於「變成一個角色,不再是人」的可能性、可行性;表面上像是我無法理解、無法相信,作為「人」的本身,這件事;但或許事實上,是因為,即便無法理解,我卻不可自拔地相信,無論多少合理的路障、無論怎樣的歲月與地理的崎嶇,「人」就是輕鬆而優雅的確鑿存在。它是個獨立而完好的東西,其他所有,可以與它相關,但若無關、若找不出連結與支撐憑據,也將無損它分毫。

我想循序討論三個層次的狀態。這些場景,通常會被覺得理所當然是些「人」的在場,甚至依據以辯駁於「非人」的提議。可是,拉出到另一層級來觀察,也許仍成立某種介入、甚至虛構這些事項的機制。

「人」真有那麼理所當然嗎?「人」是否可能是被設計、擺弄、指示的特定結果呢?我們所以為的親身經歷與看見,以為驅策由自由意志的行動,以為終極私密的意念海洋,是否可能藉由外部的操作,從零到有地被構作出來?

對包圍著人的世界,進行一階踏過一階的界定與釐清,把版圖拓得更遠,將邊界逼迫得更窄仄。這樣做,恰恰並非要消滅「人」,而是,當可論證的「人的外部」來到再也無法前進任何一步的地方,空氣竟依然爽朗、通暢,那麼正瀰漫的,應該就是那個再高明的角色與情境設計都無法含括的,獨屬於或獨創建由的「人」的什麼…..。

第一層是關於我們所身處的故事。若把人看成是關於故事的回應或承載,那麼當情節只是舖天蓋地的虛構,是否就可以否認人的成立?第二層是關於我們之作為一個可自主地有所施為的能動者。在這裡,甚至可讓討論範例走到最極端的地方,比如藝術家與科學家,一些在某意義上或可說是最接近「這個世界捨我其誰」的中介轉換者,當討論已拉到了創作者此一位置,來自他處的隱匿操縱,還可能成立嗎?在第三層,來到那些甚至尚未、或將永遠無法,被轉換地紀錄和傳遞下來的東西:只記得一半的夢、糾雜纏繞的思緒、在歲月裡分段揮發的殘餘感受、浮動在時空連續體中若隱若現的神秘…….。比之前面的討論,這些無所且無從作用的種種,是否就更能說明仍成立著沒有被預先約制與設定的「人」呢?操縱的手,可能伸到潛意識、無意識與非意識嗎?操縱的手,何必在「無用」上頭著意呢?

我仍隱約卻紮實地感覺得到「人」之作為一種獨立的存在,然而,那似乎比我們原先以為的微弱許多。「人」絕大多數的時候,似乎是以不同比例賦形在各種事物上,作為對抗者、轉換者或邊界者。可那些事物,如全部都是可被操作的,則彼邊的「人」,還能怎樣純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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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層:歷史與訊息
我們所賴以為現實基礎的歷史與訊息,其作為一些頁面與檔案,所有資料會指向上一群資料;將它們由源頭到下游作爬梳、整合,直到獲得一個合理故事。

這個單軌的合理故事,會成為我們在此刻傳播的事項;然後,當它在並無異議的情況下,獲載入正式頁面,成為往後所援引、依據的基礎,成為後續推論的前提。它將進駐地成為一個事實、一個真相。

在這個過程中,有些亂長的毛茸,或可分為三種:一是,沒有辦法收入這個合理故事的瑣碎項目,它們之於已銜接嚴謹的情節,對某處細節有所無關或矛盾;二是,在情節進行援引(以將某一全景牢牢鎖好)的途中,浮現了一個以上的來源;三是關於情節往後開展的方向,蘊含了分歧的潛力,也就是說,雖此刻是單一情節,可是由於某些部位不夠精細、不夠乾淨,埋下往後論述被不同詮釋與展開之可能性。

「一筆事實」的搭蓋,除了敘事主軸得要合理而結實,還要照顧到上述三種憂慮,將它們全部消滅。

最理想的歷史建構,不是大剌剌地直接派用由上而下(up-down)進路,這會留下太多角落與毛茸。它們將自行蔓生、分枝,待時間成熟,此些微小枝葉,將長出足以威脅主敘事的另外故事。

理想的歷史建構,須揣摩地模仿到由下而上(bottom-up)的神韻,我們先約略地捏塑出想要的故事,作周邊與過去的刪修改動,但這只是最開始;接下來我們把此一已經過竄改甚至捏造的新歷史,再度看作整片未整的地,再次循序操作,採集項目、然後連綴、然後勾勒出理路、然後黏附血肉…….。換句話說,就是重整之前才被自己竄改或捏造的歷史。這整套的工作必須重複又重複的操練。

「由上而下」的進路,怎樣才能與「由下而上」匹敵?無論前者多聰明和暴力,它畢竟處在某種本質性的有限,如何抵禦後者的生生不息的活力?要確保不要有原生的、不知從哪冒現的項目造成干擾,唯一的方式是讓混沌的土壤,也全是新構的東西。

搭蓋一兩三層,就想堙滅過去、重新導向,未免太低估現實的自我增生能耐。我們要做的,且非只是卯起來搭蓋十層、五十層、一百層,最重要的更在於確保其反饋:每一回工程,在前進的同時,還得往前兜回、往周遭伸出去……。一次又一次進行由上而下之施作,此一「一次又一次」,於是成為了對於由下而上的活力,之幾可亂真的模仿;唯有如此,才能逃脫往事自行全新揭啟的憂慮。

必須釐清的迷思是,要憑空炮製出一個故事,關鍵在於不該珍惜某特定故事。我們必須認清,真正重要的是「構作故事的位置」,而不是「哪一個故事」。所以我們寫出一個浩蕩故事,卻又毫不惋惜地在上頭輾過,把新的、再另一個新的故事建築上去。搞到後來,簡直要錯亂,到底哪一回合才是終極版?互不相容的各種回溯或推論方式,怎麼可能每個都成立,?

……到這個時候,工作才算完成。那來自不同回合的構作,令得人的知性與感性所能負荷的所有材料,錯雜在各筆紋理與縫隙、互相無關與矛盾。該一龐雜、混沌,一如現實本身。此時,就會真正消滅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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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層:中介轉換者
創作狀態的原型場景是什麼呢?是一個房間、一張桌子、一套紙筆嗎?作為一個自主的工作者、施為者,我們行動的圖式是怎樣的呢?是在幽冥中偵測、連結到某電光石火的閃光,將之轉換為可汲取意義並發展未來的形式嗎?

就算是藝術家和科學家,就算第一線地經歷了靈光、洞察與直覺的沐浴,第一線地、無法從哪裡獲得現成協助地,「親自」將之轉換為某種可見、可用、可發展的存在……,這「一個房間」是否仍可能隸屬給某另一介面,一切仍是「被設計」的結果?

究竟,我們「成功轉換」過多少東西呢?我們如何證明它們真被從闇黑的幽冥底被擺渡進現實?難道我們能夠確認的,不從來也只有生產過程中各種掙扎的窘迫嗎?

並非正面去指認何事物為還不存在的、未定性的、幽浮的!我們看到、抓下一些東西,它們滑溜而難以控制,但重點不在於它們「是什麼」,不在於其終極屬性,那是沒辦法從我們這邊確定的事(我們只知道,至少自己,不知道那是什麼),重點在於,我們是那個想辦法將它們變成別的事項的中介者。

…..整個轉換的過程,多艱難而深奧呀!耗盡體力與心思,老是猛地就發現自己貼在生存之抽象邊界,近乎錯亂、近乎恐怖、降落蒙覆的景觀總扭曲而怪異…..,我們咬緊牙根繼續走,直到將原先那個「筆墨難以形容」的什麼,呈在手心,一個閃現著光芒、唱著歌,意義或概念繚繞流洩,足以被擁有、被傳遞,的「正式的現實中的存在」,於焉誕生。

關於創作、創造、發明與發現,此些事宜,怎麼可能「早就被設定好了」?這如何可能猶不足以反駁「人不過是一只棋、一尊木偶」之挑釁?我們可是百分百確定那一路的正對虛無的揮拳,那整個親自把「某個實體」,一點一滴,從空氣中拽扯出來、捏塑成形,的工程。

……換句話說,在這一層,若要進一步深究「『人』之被設定」,應該就單純鎖定這部份。

我的想法是,就算受苦是真的,也並無承諾我們自以為為何受苦的內容就是「真的」。將浮動的什麼,轉換地使進駐另一介面,搖身成為實際的存在…..?事情必是如此嗎?

兩種可能。一種,那個我們眼中浮游而無定性的,是否可能只是某一已成立的事物(或概念、意義)的較為外延、發散、淡漠的周沿,形似月的光暈?如此,則我們並不是採集神秘然後催促其在現實誕生,我們只是找尋更精細的表述方式,將原先朦朧的光暈,收束回其原來自或隸屬之(早已存在之)實體。如果是這番軌道現成的工夫,「人」的獨特性展現在哪兒呢?

(這意思接近是,若用比較粗略的度量工具去勾勒事物,在具結出一筆結果後,我們還覺得有某種未盡全、有某種搖晃與模糊,乍看下,這和「不可知」或「神秘」的模樣很相似。可這時,若換上更精細、最精細的工具,可能就可以將原先漶動不止的什麼給註記清楚,原先的朦朧一掃而空。)

另一種,關於製作出來的東西。我們原以為自己從虛無或流動中拯抓出來一些什麼,將之轉換成為明確可辨的務實項目。可是,那究竟是如何的「明確可辨」呢?從一筆思緒、直覺,到一部詩作、一落方程式,之於前者,後者何以就有所謂「本質性不同」?

…..它們是否仍可被看為是一些訊息仍然未明、「用途」仍然堪憂的亂碼?是否對於某什麼的「轉換」,不過使從一筆不可知,變成另一筆不可知?而那些可將此些作品,讀為「可知」、接收到訊息的人們,會否本不需轉換者的中介操作,他們看著原來的虛空,就已汲取出他們的理解……。

我的意思是,該如何保證,我們的勞作,真稱得上叫作整合一個以上介面的「轉換」呢?因為如果在上述兩種情況裡(一是,本以為虛無的,其實只是較淡漠的實體;另一是,本以為已將什麼變成實體,卻不過是另種無所透露與傳遞的虛無),「作品」的過去、現在與未來,都在同一介面上。以「凡單一介面,必可回溯到某meta設定機制」的規則而言,我們不費力地就將原本得要複雜心靈才能勝認的創作工作,指為預設的排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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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層:信念與愛
現在我們來到最棘手的關卡。前面兩層討論了歷史與訊息,以及中介轉換者,前者是外部的,後者中介於外與內部,我們把原本「足以證明它們之作為自己」的結構,作了個邏輯上成立的繞轉,整件事急轉而下,本用來背書其為真(此指:固有的、本質的、非被預設的、intrinsic)的框架,被扭轉成,反而支持了其為假(此指:被預設的)。

好吧,那第三層的信念與愛呢?比之前兩層,這可說是完全內部性的,它們本來就沒有要、也無法證明給自己以外的人:當我相信、我愛,它就存在!而我就是我!……我無法證明我自己給你,但你將也缺乏依據來扳倒我,指稱「我」是被另一介面所設計的。我不知道這世界其他東西是否是被預設、控制的,但至少,「我」不是。關於「人」,至少我是人。

……真是這樣嗎?

George Orwell的《1984》啟發給我們最有力的反駁。故事接近最末的地方,Winston不耐嚴酷的審訊,只求賴活地什麼指令都願意服從、什麼秘密都可以招認,就算不相信的事他也願意違心地肯認。可是,O’Brien哪會只要這樣?O’Brien的恐怖與偉大,在於他要的不是人的「點頭接受」,而是人的「誠心相信」。

可怎樣「指定」一個人的相信?

再次的,我們依循邏輯允諾的倒反的思考路徑,將事情從另一邊想過來。是的,我們無法指定人的相信,然而,倘若人的相信,是跟著該個人走的,則只要摧毀了這人的思考主體(即他主持、主宰自己的相信與愛的依據),那麼,如何還可能成立所謂(他曾自以為至少還由他唯一地能作定奪之)「相信」本身?

換句話說,我們或許不能主導「相信」,但由於「相信」是跟著人走的,因此只要我們能讓該個人,陷入徹底的晃搖、崩毀,讓他不得不放棄原本自以為確鑿且忠貞的關於「我」的意識,墜入「我到底是誰?」的迷惘,就等於破解了看似堅實的「相信」。……明白而簡單地說,只要讓一個人變得對自己陌生,那些他曾捍衛的相信與愛,也將隨他的動搖而淪為脆弱可疑。

《1984》怎麼讓一路清明、一路忠於自己的信仰、直覺與愛的Winston,終於誠心誠意地承認,那些他一度確定的信念,都是錯的呢?

…..在惡魔般的凌虐後,Winston陷入生不如死的悲慘,他苦求著對O’Brien說,他已經什麼都不知道了,他「真的」什麼都分不出來,好吧,對的,也許事實就是O’Brien大人您說的那樣吧,也許2+2真等於5吧,隨便了,我真的已經沒有自己堅信的看法了。…..這像是很大的一步,對嗎?這位Winston,從違心地虛稱同意,進步到失去了自己觀點,甘願地表達「沒有不同意」了。這可是非常厲害的進展呀!

但O’Brien不是別人,不似人類文明史上任何一個終究還殘存有人性的軟弱、恐懼、平庸、缺乏終極擔當等性格之暴君或獨裁者,眼前這半吊子的進展,對他猶是不可接受的!O’Broien說過,說很多次了,他要的是你「誠心相信」,光只是表面上同意、甚至「沒有不同意」,遠遠地不夠!

真是沒錯看你啊Winston,你這傢伙果然厲害,再狼狽痛苦,「你」還是「你」就是了?……事到如今,O’Brien只好揭開壓箱寶:O’Brien找來Winston害怕的老鼠,一整堆,把那灌到Winston身上……。Winston在崩潰間陷入恍惚,最後記得的自己的清楚念頭是,他真希望、真心希望,這苦厄,是發生在他愛的女孩身上,而不是他。

一切正式結束了,此一人類實驗獲得巨大成功!燈光再度亮起,老鼠都消失了!只剩下我們和Winston被悲哀淹沒。我們崇拜地依戀地愀著O’Brien,是的!就是這樣!您是對的!我終於明白了!

讓我們重新順一回:「相信」與「愛」的證明、依據是什麼?那不需要任何證明,只要我相信、我愛,我們所相信與愛的一切就成立。儘管我無法證明、說服給你,可你也無法從我這裡拿去。但《1984》做了什麼?O’Brien他沒有對你注射藥劑、沒有對你催眠、沒有打開你的大腦、沒有像《發條橘子》那樣撐開你的眼睛逼你看完無數足以覆蓋、混淆你記憶場景的影像,他「只不過」是,把一些老鼠灌到你身上。…….然後,你痛苦了、混亂了、崩解了,那個瞬間,湧上你心頭的是什麼?

那是你自己的念頭、你自己這樣想的、可沒有人下手去逼迫你…。你想著:我知道了!讓老鼠去咬那個誰,那個我曾說我會永遠愛著、永不背叛的人兒,去咬她,讓她代替我…。放了我,把她拿來代替我…

好了!還有什麼要補充的嗎?說好的「相信」與「愛」呢?說好的「誰都無法改變一個人的心」呢?

為什麼我要謙卑地滿足於你的扯開嗓子嘶吼「我什麼都不知道了、也許你是對的、我沒有不同意你了…..」?我要的,明明就是你能真正明白,你根本沒辦法決定你自己,你沒有能力承擔去定義什麼特定的「相信」或「愛」。……你沒有能力定義規則、標準,你連只給你自己適用的承諾都無法遵守,到底還哪來能存在什麼獨立的「你」呢?……除了從此以後都是我說了才算,還能怎樣呢?

非關老鼠、非關凌虐、非關恐懼、非關生理心理極限……,一切繞回最古老的哲學問題:我們真的曾經確知「我是誰」嗎?當解答猶未寫定,要拿那隨後的「我相信」、「我愛」、「我感覺得到」,來捍衛地辯稱我們如何作為自主的「人」,而不是被預設、虛構的結果…..,我們真說得出口嗎?

Winston瞬間就懂了。我們也都懂了。這第三層,原本以為最內部、最棘手的提問,竟反而是最脆弱也最好解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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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章
用某種方式盯著看,世界好像一部科幻小說、科幻電影,一切物事與流動,被鎖在大小不等的太空艙室。律動的城市、漂浮的國度、傾軋的次元,都可萃取出格式,收進另一介面的一個點上。

關於生活與生命中種種豐盈有意義的高潮、靜靜流失的夢和秘密…….,我們或者曾經和現成的誰(一群人們、某一段時代、某一份勞動或某溫馴的自我感覺)共同擁有、彼此確認自己所處在的認知或感受。在這些時候,「人」的成立,無庸置疑。……因為能與他者有所相同,是以界定了差異與獨立;因為能辨認與他者有所不同,是以界定彼此所共同處在的單一平面。我(們),就是自己與對方的「另一介面」,而「人」,是一部動態的、自我增長的史詩。

可是仍然有著「另一些時候」。我們困惑著現實、行動與意念的不連續態:明明是無痕的情節呀,為什麼空氣就是少了幾分融合的氣息?它們再也無法勝任一種自在的現場,若隱若現的縫隙,洩漏了正專注於此的特定遠方。……所有項目根本沒有真心地隸屬給彼此,通通是被一項一項地配置好的……這個房間,門關緊也沒有用。有一雙眼睛,從我們仰著頭也找不到的方向,看過來,然後,是手伸過來…

……另一些時候,我們不再害怕自己只是迷宮中的小老鼠,我們害怕的是,配不上那個變化莫測的迷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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