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月酒》就是要你把它當成 2015 年版本的《囍宴》。且看《滿月酒》電影海報上,兒子和同志伴侶中間夾著母親,三人彼此臉貼著臉,對比當年《囍宴》裡兒子和同志伴侶偕同為了綠卡假結婚的中國女孩一起拍的那張結婚照,如今將近四分之一個世紀過去,始終不變的是華人家庭面對傳宗接代不願面對卻無法逃避的巨大壓力。
這部製作成本僅僅兩百萬美金左右(台灣方約占 65 %,美方占 35 %)的台美合拍片,由曾經演過伍迪.艾倫(Woody Allen)的《好萊塢式結局》(Hollywood Ending, 2002)的旅美台灣導演/演員鄭伯昱所執導,他不諱言《滿月酒》確實深受李安的《囍宴》影響,尤其在歸亞蕾確定出飾「李媽媽」(這位母親在片中沒有名字,只冠了先夫的姓氏)一角,且經由她的牽線而邀得徐立功擔任監製之後,此片便普遍被外界視為《囍宴》的延伸版本,一如同樣由徐立功監製的《飲食男女:好遠又好近》(導演是曹瑞原)也被當作是李安的《飲食男女》續篇那般。
相隔 22 年,同志兒子早已與他的情人從櫃子中走出來,反倒是早知兒子性取向的母親始終躲在櫃子裡不願面對事實。兒子希望得到母親的認同,母親卻只關心傳宗接代,一心想修復母子關係的兒子決定找個代理孕母解決這件事,千挑萬選最後由李媽媽視如己出的印尼外傭米奇出線。米奇這個角色自然令人想起《囍宴》的中國畫家葳葳。當年的葳葳之所以答應假結婚,是為了留在美國並解決迫在眉睫的經濟壓力,之所以懷孕是基於洞房花燭夜的性衝動,之所以決定生下來則是某種介乎愛情與親情與現實的曖昧盤算使然;如今的米奇之所以答應成為代理孕母,是因為李媽媽向她承諾這份「代孕工作」只是要借用她的子宮但不涉及「性」(對比《囍宴》因意外的性交而受孕),會給她一大筆錢好讓她返回印尼與自己的孩子團聚(對比《囍宴》裡葳葳千方百計要留在美國)。昔日《囍宴》由性、愛和經濟壓力交織出最後所有人心照不宣的多元成家三人行,今日《滿月酒》片頭在同志驕傲大遊行搖旗吶喊多元成家,還在片尾奉送一場如夢似幻的同志婚禮。
根據鄭伯昱說法,《滿月酒》部份情節(非代孕部份)取材自己和母親之間的關係。台灣電影向來偏好呈現父子情結,從新電影到李安、蔡明亮再到後海角年代諸多鄉土喜劇如《雞排英雄》、《陣頭》皆是如此。母親和兒子之間那種曾經臍帶相連的微妙共體情感,除了宋存壽的《母親三十歲》和張毅的《我兒漢生》之外,多數台片對於母親此一角色及母子關係的詮釋,往往仍流於一種居於陪襯地位的、無法逃脫傳統華人框架的刻板印象,無論正面還是負面皆然(瓊瑤電影中的母親形象即是最好的證明)。基於劇情所需,《滿月酒》裡出現多次母子爭執橋段,內容不脫兒子抱怨自己如何不受母親重視、理解,母親則是反唇相譏兒子從未反過來站在她的立場為這個家庭思考。這些看似平常瑣碎的母子爭吵戲碼,一輪來過再一輪,宛如鬼打牆般令人不耐,然而幾經細想,那些片段卻又真實得讓人無從反駁,我們甚至鮮少在大銀幕上看到一部台灣電影願意以如此篇幅來呈現如此緊張的母子關係。這些爭吵戲是《滿月酒》最好的部份,也是身為男主角的鄭伯昱表現最好且最為真情流露的片刻。
比較可惜的是,相較於表演成績的偶有佳句,鄭伯昱的導演成績只能說差強人意。《滿月酒》敘事尚稱順暢,節奏尚稱明快,但是鄭伯昱的場面調度並沒有賦予這部電影一種真正的電影感。看完電影之後,不會有一場戲、一顆鏡頭或是一個畫面讓人深刻記得。在此,我不免還是要將《滿月酒》放在《囍宴》巨大的陰影之下來進行比較。《滿月酒》約莫演了將近半小時,丹尼與母親、伴侶分別吵完架之後,一個人獨自坐在山坡上若有所思,這個鏡頭顯得多餘且突兀,對於後續發展也無必要性,我猜測鄭伯昱純粹是想要拍出這個畫面來向李安致敬。還記得《囍宴》片尾父親和兒子的伴侶賽門面朝大海,兩人背對著鏡頭,父親給了對方一個帶著象徵性的紅包那場戲嗎?構圖是不是有異曲同工之妙?然而致敬是一回事,神來一筆抑或畫蛇添足又是一回事了。
《滿月酒》和《囍宴》有著相同的故事前提,李安早在22年前就已透過一樁假鳳虛凰的婚事和一個弄假成真的洞房花燭夜,又是調侃又是批判又是寬容地理解了華人家庭對於傳宗接代以及同志對於多元成家的渴望;如今鄭伯昱依照好萊塢三幕劇法則完成一個相當工整的劇本,幾乎每一次危機、每一次轉折、每一次妥協和最後的高潮,甚至每個出場角色所肩負的使命與意義,都可以和《囍宴》對號入座。但是,正因為如此,作為一部獨立創作,且富含創作者自身濃烈生命經驗,《滿月酒》顯得太過理所當然,太過predictable到像是一本死板的教科書。
一位傳統而保守的母親幾度前往美國,強力干預未來孫子的基因(血緣生母)以及出生前九個月所要居住的地方(代理孕母)而風波不斷,最後卵子由一位可信賴的中產階級高級知識份子提供,代理孕母則由視如己出的外傭擔任。金孫誕生之後,母親總算在孫子的滿月酒筵席上「出櫃」,眼看出席親友反應,母親這才知道真正在乎櫃內櫃外的不是別人,而是她自己。
整部《滿月酒》最大的危機,來自它的政治正確。或許是基於某種使命感,或許是不願遭受誤解,《滿月酒》針對同志議題的論述,簡直正經八百到了乏味的地步。這讓我想起去年看過一部製作精良的女同志短片《海倫她媽》,也是編導演明明充滿誠意,拍出來的成品卻索然無味。然後呢?一個具爭議性的題材是否需為其政治正確而妥協,是否該捍衛它的複雜與曖昧,堅持留白有其必要?為了政治正確而政治正確,最後往往剩下缺乏想像力、極度無趣的僵硬。《滿月酒》片尾那場夢幻美好的同志婚禮,即是明證。
此外,《滿月酒》費盡功夫經營母子關係,成全了歸亞蕾動人表演,但這其實是犧牲了其他幾個重要角色而得來的。不願被婚姻束縛的小兒子、大兒子的同性伴侶、以及被迫牽扯進來的外傭米奇,在片中都是以一種有形無神的方式,空虛地存在著。我們看不見他們的觀點,感受不到他們真正的想法,也不曉得他們所做每個決定背後的理由。
小兒子的遊戲人間,相較於大兒子無法擺脫華人長子的宿命,是否該設計一場兄弟衝突和解的戲加以說明?大兒子的同性伴侶從頭到尾以無條件Supporter的角色現身,溫柔、不計較,即便曾經與戀人短暫分居差點出軌但很快就重修舊好,可想而知鄭伯昱就是因為深怕此角流於表面化,所以幫他安排了一段童年陰影,讓他對家庭、家人的態度和丹尼恰好相反。偏偏,最終這位華人長子的美籍伴侶,仍然只是一個必要的工具性(提供丹尼情感慰藉、介紹「卵子提供者」給李家)存在。難道不該為這位「半子」和李媽媽之間設計一場有交流有溝通的對手戲?我所指的並非複製《囍宴》給紅包那場經典戲,而是找出屬於《滿月酒》自己跨世代、跨文化、跨性別與跨性向的對話方式。
再來到《滿月酒》中最關鍵的角色米奇身上。在美國討生活的丹尼之於米奇是另一種意義的外傭,在台灣的李媽媽則和米奇同是隔著海洋無法與兒子團聚的孤獨母親,米奇這個角色無疑具有一種多重對照的功能,可惜鄭伯昱的劇本並沒有把這些層次挖得更深入。米奇究竟是基於什麼樣的心態答應擔任代孕?在一筆豐厚報酬之外,同樣身為人母且獨立撫養孩子的感同身受?還是她根本偷偷愛慕丹尼?鄭伯昱只讓我們看見檯面上米奇因為外傭身份、族群膚色所導致的委屈,但是檯面下暗潮洶湧的部份,卻是付之闕如。米奇只提供子宮而不提供基因,對比李媽媽先前大費周章面試、跟蹤代孕,宛如另類孟母三遷般非要替尚未受精的金孫找優良「成長環境」的行徑,究竟是鄭伯昱蓄意諷刺華人在美國社會做為被歧視的對象卻又歧視其他族群的可笑心態,或有另有意圖,我至今依舊百思不得其解。
老實說,即便是《囍宴》都遭到觀點是否過於中產階級的質疑。鄭伯昱想必意識到此點,才試圖在其他綠葉角色安排上加以平衡,例如讓代理孕母的候選人遍布各個族群,讓丹尼最好的好友是個肥胖的女性黑人,丹尼甚至常常為了米奇而厲聲指責母親。但如此刻意的平衡處理,在我看來反倒更像是因著某種恐慌而矯枉過正的反應,有種欲蓋彌彰的心虛。
《滿月酒》真正需要的,從來不是成為21世紀進階修正版的《囍宴》。重點從來不在於如何和李安相連(講海外華人女同志的《面子》也有這部份問題),而是在於如何切割李安、忘記李安。可惜鄭伯昱太執著於李安當年所劃下的格線,太亦步亦趨,讓《滿月酒》最終成為了一個很有誠意卻枯燥乏味的仿製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