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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評

關於《帶水雲》我想說的是……文/ 鄭秉泓(影評人,著有《台灣電影愛與死》)

原文出處http://epaper.ctfa2.org.tw/epaper110422/2.htm(2011-04-22出刊之電資館電子報。)

【編按:本文討論的《帶水雲》一片甫榮獲今(2011)年第33屆金穗獎最佳攝影獎,本片去年曾獲2010台灣國際紀錄片雙年展台灣評審團特別獎,目前正在全台巡迴放映中,包括即將於4/24本週日下午2時在新竹影像博物館,及4月27日週三下午在台中逢甲大學通識沙龍放映,歡迎讀者就近前往觀賞,其它得獎影片放映地點地場次詳見:http://www.movieseeds.com.tw。】

前文「平庸與停滯的一年」(3月25日刊出)寫在第三十三屆金穗獎頒獎前夕,得獎結果證明我與評審之間的看法具有相當程度的落差。《軍教男兒—台灣軍士教導團的故事》獲得最佳紀錄片獎,《聖與罪》及《kawut na cinat’kelang 划大船》獲得「優等獎」,《帶水雲》則拿下最佳攝影獎。

《帶水雲》是黃信堯在2009年十月完成的作品,乃是雲林縣政府文化處出資拍攝的「南方.好雲林」系列作品五部之一(另四部分別是黃琇怡的《戒指》、陳文彬與陳南宏合導的《濁水溪》、施合峰的《無聲歲月》、柯能源的《阿雄的爸爸在哪裡》)。

黃信堯曾經拍過兩部絕對會在台灣紀錄片史上留下一筆的「私電影」,記錄狂人柯賜海的《多格威斯麵》以及足以和林書宇的《九降風》並駕齊驅,成為台灣六年級男生的集體記憶的《唬爛三小》。在這兩部片中,黃信堯流利的台語口條令人印象深刻,無論是敘述他因拍片與柯董的結緣,還是生平首度拿起攝影機學習拍攝紀錄片卻無心插柳拍出一部得獎連連的同學會電影,最終黃信堯總是很「順理成章」地將敘事重點轉移到其實幾乎鮮少出現在鏡頭前的「自己」。紀錄片對於黃信堯來說,是一種反思,是一段旅程,也必須在記錄的終端面臨不可避免的心態上的「成長」,無論它是喜抑或是悲。這點在黃信堯2010年的紀錄長片作品《沈ㄕㄣˇ沒ㄇㄟˊ之島》仍同樣未變。相形之下,卡在《唬爛三小》之後、《沈ㄕㄣˇ沒ㄇㄟˊ之島》之前的《帶水雲》,似乎是個比較不一樣的嘗試。

《唬爛三小》確立了黃信堯的個人形式與作者美學,《帶水雲》則呈現出黃信堯的勇於開發與不自我設限。我曾經在以前一篇文章中寫過,黃信堯的作品總讓我不自覺想起拍紀錄片時的荷索(Werner Herzog),一方面是他自配旁白的習慣與總是親自為紀錄片配旁白的荷索不謀而合,另一方面則是他看待人事物的不同角度。正所謂不同的角度,或者說「切入點」也可以,這也正是我在「平庸與停滯的一年」中一再強調的,亦即「對真實事物做一種有創意的處理。」

口湖是雲林最多水的地方,英文片名Nimbus意指雨雲,中文片名《帶水雲》的雲代表的是雲林——帶著水的雲林。短短地三十六分鐘片長,分成四個章節:土的消失、水的困擾、雲的生活、雨的飛翔。依舊有無比熟悉的招牌旁白,卻少了過去慣有的搞笑與白爛,感覺得出來這回黃信堯盡量降低身為記錄者的自我意識,更多時候寧可選擇讓畫面自己去說話。透過刻意處理調過光色的詩意構圖,以及蔡瓊文為本片所作略帶疑惑、悲傷的背景音樂,《帶水雲》表達出與台灣公視「紀錄觀點」慣見的傳統式生態紀錄片截然不同的性格。它其實距離全然的實驗、形式美學還有一段距離,根據黃信堯的說法,《帶水雲》是朝著紀錄片經典《機械生活》(Koyaanisqatsi)的形式去創作,不過我反倒覺得將雲林拍得像是超現實異境、每格畫面都美得令人屏息的《帶水雲》,令我忍不住再次想起老愛將不同的地域時空創意連結(例如《創世紀》〔Fata Morgana〕、《荷索之藍色狂想》〔The Wild Blue Yonder〕)的荷索。

《帶水雲》裡「水」無所不在,前三章以人為主,最後一章則回歸大自然本身,如果說土的消失與水的困擾,逐漸導向一種精神上與物理上的荒瘠與死亡,那麼伴隨著如此凋零與委靡的,卻又是一種怎麼也掩藏不住的生的神奇意象。那是一種超現實得看似荒謬、扞格,卻又帶著草根堅毅的台灣生命力,比如一群搭膠筏前往外海沙洲買蚶的歐吉桑歐巴桑觀光客,比如拾骨師傅邊念念有詞揀出遺骨、擦拭乾淨排好,邊解釋因為地層下陷導致墓地進水而必須拾骨遷墓的緣由……。

在國光石化吵得不可開交的這個節骨眼,看《帶水雲》裡雲林的地層下陷尤其格外有所感。黃信堯並未試圖將這個議題與麥寮六輕連結在一起,不過很顯然地,在那如畫般超現實的奇觀背後,《帶水雲》以一則台灣版創世紀預言的格局,藉由自然與人文的變化,具體而微地呈現出台灣追求工業發展、追逐GDP迷思的代價。

不過,如同我在前面所言,無論題材為何,黃信堯既然偏好成長電影,最終絕不會停留在全然的悲觀。歷經傾盆大雨猶如毀滅般的儀式性洗禮,畫面上是一片綠油油的亮潔與遠方藍天之外的金黃色萬丈光芒,黃信堯終究還是很刻意地透過主視覺色調與背景音樂,給了觀眾一個正向的、令人振奮的結局。

這一回,最後成長的不只是黃信堯自己,還有台灣這片土地。如此,生生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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