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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文雄:四二四那一天,我開了一槍


我在1937年出生於新竹市外的湳仔(今湳雅)鄉下。最鮮明的童年記憶是二次大戰和二二八事件,正好橫跨日本殖民統治的末年和國民黨政權的遷台。

1940年代的「二戰」記憶

我的戰爭記憶,恐怕在台灣也算得上不尋常,主要是因為湳仔離新竹空軍基地只有兩三公里,而我們家十米外就是通往空軍基地的專用鐵路。1945年,我上小學一年級時,盟軍已經開始轟炸台灣了,空軍基地當然被炸得特別厲害。沒上幾天課,學校就關門了。村子雖然沒被炸到,但挖防空洞、跑空襲、看空戰,都是視聽味觸俱全的記憶。

那時一切以前線為優先,島內物資匱乏,採用配給,嚴查黑市。找吃的是另一個難忘的經驗。有個場景至今仍然鮮明無比。有一天,附近的新竹糖場被炸,庫存的糖漿都流到旁邊的水田裡。消息一傳出,我也提了兩個「鉛桶」趕過去。只見四周田野的地平線上都有人影朝糖場移動,糖場一片火光,因為鐵皮廠房高熱,鐵皮還一片片飛起落下,發出震耳的巨響,空氣里則夾著火藥和焦糖的氣味,簡直像黑澤明電影里的某些場景。對這四面八方而來的人潮,日本軍警不敢也無法阻擋,人們已經太久沒有嘗到糖味了。

另一件事則和一個日本少年神風特攻隊的孩子有關。那時日本軍力不濟,已經開始用部分木製的飛機,對盟軍船艦進行自殺式攻擊。這個孩子不過十幾歲,過兩天就要一去不回地出征了。這天他跑到村裡來,想買一隻小鴨帶上飛機,陪他赴死。他說出理由的時候,已經沒有平常口唱軍歌、頸系白巾、揮舞軍刀的飛揚神采了。可是村裡人討厭日本人,不肯賣給他,還是我母親看他可憐,替他說情,才幫他找到一隻。我至今記得他手捧小鴨含淚離去時的身影。

我母親當時的心情,除了同情,恐怕也很複雜。我父親是工程師,那時被調去建造海防工程,因為替工人說話,被日本軍官找麻煩,還是他的日本老師出面幫忙才沒出事。因為殖民統治和現代化同時進行,台灣人和日本人的關係其實極為複雜,目前檯面上的兩極說法都簡化得太厲害了。
我在外國參加過反戰與反核武運動,回到台灣後也加入促進和平基金會,有許多觸動我的原因。兒時的「二戰」經驗恐怕也是其中之一。

我目睹的二二八

1947年二二八事件發生時,我讀小學三年級。那時國民黨政權已經遷台,桃竹苗還是一個縣(原來日據時期的新竹州),但縣政府改搬到桃園。我父親是建設局的水利工程師,配的宿舍就在縣政府旁邊,有機會親眼看到二二八事件當時在縣政府附近發生的部分。

當時民眾包圍了警察局,警方守在警察局裡,馬路的另一邊是一個衛生單位,少數帶有槍械(記得不超過五支)的民眾在那裡布置了「陣地」。中間馬路上則聚集了很多民眾,看熱鬧的人固然很多,成群討論、辯論的也不少。有些人乾脆在馬路上席地而坐,似乎蠻有秩序地開起會來。我就是在那裡聽到有人說,他們怎麼在日本投降後「修理」平日欺壓人民的日本警察和官吏。深夜民眾散去後,「雙方」才會互開幾槍。

不記得是哪天晚上,民眾占據了警察局後面的縣長宿舍,搬出東西在庭院燒。我還記得有鈔票,因為飛散的鈔票都有人撿回丟到火堆上,沒看到有人私吞。宿舍區內,我們都知道有哪些本省人家收留保護外省人,大家也都心照不宣,似乎也是蠻自然的事。我認識的兩家外省人並不覺得需受保護,只是減少外出而已。

後來在基隆登陸的國民黨政府援軍南下掃蕩,晚上常聽到比較密集的槍聲,氣氛才恐怖起來。小孩子不懂事,還溜到「辦天池」釣魚,也因此看到載著被捆綁的「犯人」的軍用卡車,在公路上馳向龍潭。

看過曾建民的《一九四五,破曉時刻的台灣》(2005年,聯經)的人都知道,從1945年8月15日日本投降起,到10月17日台灣行政長官公署及「警備總司令部」率領七十軍兩個師抵台前,有兩個月時間,台灣屬於高度自治的狀態,多元的公民團體和社運組織如雨後春筍般出現,共同維護社會秩序,規劃戰後重建,表現出現代社會公民自我組織的能力。

10月25日,陳儀履台主持「光復慶祝大會」,台灣人脫離殖民統治、重歸祖國的歡欣和熱情也達到高潮。可惜這個高潮不僅空前,而且絕後,不到兩年就發生二二八事件(以及其後的「清鄉」、白色恐怖和破世界紀錄的獨裁「戒嚴」統治)。

台灣民主化後,經歷過像2004年台灣領導人選舉,及2006年紅衫軍在凱道(凱達格蘭大道的簡稱)上的大規模民眾抗議後,社會秩序並沒有因此崩盤。如果當年接管台灣的是一個比較有民主觀念、比較尊重人權,並且有能力因勢利導民間力量的政權呢?今天的台灣會不會很不一樣?這是我回憶二二八事件時常會想到的問題。

叛逆的青春年少

我從小就不是一個乖小孩。小學就喜歡看雜書報刊,功課好的很好,壞的很壞。行為方面,說得好聽是比較有個性,說得難聽就是常常搗蛋鬧事。例如初中從台北、新竹到嘉義,我就讀過三家初級工業學校,記過、退學、留級都經歷過。其中固然有青春期的反叛成分,但也有對那時制式教育規訓方式的厭惡。例如有次出事,就是因為我在市圖書館的舊報紙里,偶然看到一位老師曾犯過貪污罪被判刑的新聞。我把新聞撕下來,在他上課前貼到黑板上。學校罰我的理由是不尊重師長。

高中讀的是台中一中和新竹中學,父母非常欣慰,但我並沒有因此乖多少。像在新竹中學,辛志平是位難得的教育家,學校的演講比賽除了代表組外,還特意設有志願組。有次我參加了志願組。講題是地方選舉,我已經忘了內容講些什麼,但至少是冒犯了一位當小組長的國民黨劉老師。評分老師打分數的時候,辛校長上台講評,還誇獎了我幾句,但台下評分卻一直出不來,因為劉老師拒絕打我的分數。還是校長下台去溝通,我才得了第三名。

當時年少輕狂,不知危險。同班有位歐姓同學,初中時就因為義民中學案被關過;另外,教地理的向老師和新竹女中教國文的陳老師都「犯過案」。但是劉自然事件發生的時候,我和竹中、竹女的幾位同學還是在暗夜裝成情侶,用彈弓石塊「攻打」美軍的「軍刀(機)俱樂部」和公園池邊的美軍招待所。要不是劉自然事件有其特殊背景和辛校長的保護,我們恐怕早就上黑名單了。

政治意識真正開竅

這些初高中時期的往事都有很重的「鬧事」的成分。雖然高中時就開始看《自由中國》,在政治和社會意識上開始開竅,卻是進大學以後的事。1958年,我考進政大新聞系,之後又讀了兩年新聞研究所。開始開竅有兩個重要的因緣:僑生朋友和外國朋友。

1962年的時候,認識了一位台大的女僑生。玫(May)來自東南亞的富商家庭,本來被送到英國讀書,因為不慎懷孕,家裡因此覺得還是台灣最「安全」,被送到台灣來。她的反叛性格很強,和我頗為臭味相投。玫雖然對政治興趣不大,卻因為個性豪爽,有幾個蠻特殊的僑生朋友。因為中國革命的影響,東南亞的共產黨運動華人很多,很多華僑家庭不免因此有人出事或被關被殺,為了不願再有人犧牲出事,玫的這些朋友也被送到「最安全」的台灣來。這些朋友雖然不是共產黨員,卻因為耳濡目染甚至幫過地下黨的親友做過傳信之類的工作,在政治上遠比台灣學生成熟多了。通過玫和他們認識,我才第一次認清自己在很多方面(包括安全警覺上)有很多幼稚之處。有些禁書就是因為他們才有機會讀到的。

另一個因緣是來台留學的美國朋友。我英文還好,認識了一群人。其中有幾個還參加過美國民權運動和正在興起的學生運動,成為好朋友。向他們借台灣看不到的書報,談台灣、談美國、談世界,所得遠比大學所能給我的有用多了。

我讀完第一年的研究,就提前去服預官役,這時候政治上已經懂事多了,對世界的認識也比較成熟。我在步兵學校受訓的時候,有件事值得一提,當時陸軍官校仿大學改制,也有了政治學之類的社會科學課程,匆促中找教師,居然把政大政治所畢業的好友謝聰敏(《台灣自救宣言》的起草者),以及為《自由中國》寫過稿的李聲庭老師也找了去。步校就在官校隔壁,我有機會就去找他們玩。喝酒聊天之際,我們的主要遊戲是為官校設計政治學的是非選擇題,目的是如何用校方不會注意的方式,灌輸憲政民主的基本常識。可惜沒有留下記錄,否則連基本常識的教學也要如此費盡心思,回頭重看,失笑之餘,恐怕也會感慨萬千。

1960年代的美國遊學

對我們這個世代的人,1960年代的「自由中國事件」是一個關鍵的分水嶺。繼二二八事件及白色恐怖之後,連雷震先生這批前輩如此溫和的體制內改革訴求,都要受到如此嚴厲的迫害,這表示蔣家政權連最基本的思想、言論和結社的權利都不能容忍。而此後十年,國民黨的獨裁「戒嚴」體制果然也進入了超高壓「超穩定」的時期。沒有停止思考的人,都不得不開始思考個人和「國家」的出路。

出路之一是美國。1957年,蘇聯領先送出「斯普特尼克」(Sputnik)衛星,震驚了美國。政府開始花費巨額預算,大幅擴充大學的研究機構,並廣收外國研究生,連社會科學也因之沾光。這給了普通台灣家庭的子弟有申請獎學金「出國」留學的機會。1964年,我申請到匹茲堡大學的獎學金,後來又轉學到康奈爾大學,都是拜「斯普特尼克」之賜。

1960年代又偏偏是美國翻天覆地的時代,民權運動、學生運動、反越戰運動、女權運動、環保運動、大學改革運動……相繼崛起,在很多方面改變了美國社會,至今猶有餘震,例如歐巴馬總統曾經投入組織社區工作,就是受到那個時代的影響。而掀起這波狂瀾的正是年輕人。震央雖在美國,歐洲也深受衝擊:像1968年,法國的青年學生和工人就逼得戴高樂下台,和同年詹森總統放棄競選連任互相輝映。

和當時的美國相比,台灣簡直是死水一潭。我一到美國,不但眼界大開,而且如魚得水,一頭栽進了各種運動,一面參與,一面見習。

刺蔣的理由

我曾參與是黑白青年結合,為黑人爭取基本人權的民權運動,堅持參與式民主(participatory democracy)的學生運動,以及反對美帝國主義的反越戰運動。愈有機會親身體驗美國這種波瀾壯闊的運動,愈覺得蔣家政權超高壓且超僵硬的獨裁統治難以忍受。何況到1960年代末期,蔣家父子的皇朝接班計劃已經接近完成了,小蔣是比「院長」還有實權的「行政院副院長」,而且聽說他即將來美國做第五度訪問。

在決定是否刺殺他之前,我做過許多思考和分析。首先,如果台灣是一個當權者繼承機制已經制度化的地方,我是不會去做這種事的。一個領導人走了,另一個馬上接班,新人或許比舊人還糟。其次,如果台灣還有基本的思想、言論和結社等自由,我也不會去做,因為改革即使更為艱辛,從事人權和民主運動也同時是民間培養自我組織能力的必要過程,以及為民主建立厚實基礎的必要條件。但因為這兩個前提都不成立,我才決定進行刺殺的計劃。

我的目的其實非常非常有限。我知道蔣介石不在了,蔣經國還是會有能力掌控台灣。我只不過想打亂蔣家父子私相授受的接班計劃,希望能重新挑起國民黨內部權力鬥爭,藉此鬆動——只是鬆動——那一個「超穩定」的高壓統治,希望為台灣的政治社會發展打開一些可能性,如此而已。此外,私心希望多少為越南人民出力也是一個考慮,那時大發越戰財的台灣已是美軍的後勤基地。

1970年4月24日,我向蔣經國開槍被捕,次年棄保逃亡,開始長達二十五年的地下流亡。

流亡與回歸

由於我在美國參與各種運動,國際朋友很多,那二十五年處處有人掩護照顧,除了不能回家,並沒有吃太多的苦。事實上,只要避免在媒體曝光,我還是能參加各地及國際的社運。1995年偷渡回台灣後,既然台灣已有言論、結社、集游等基本自由,十幾年來,我也就全心投入社會運動,而社會運動正是廣義的人權和民主運動。

民進黨曾有派系幾次邀我參選不分區「立委」,我都沒有答應。主要原因,倒不是我不重視政黨政治,正好相反,我認為它非常重要。但是,健康的民主還需要另一個根基,也就是,一個自主、多元、活潑的公民社會。這樣的社會不但是防止國家機器完全宰制民間社會(像威權時期那樣)的必要條件,它同時也是民主持續優質化的基礎和指標;而社會運動正是達成這個目標的重要手段。台灣的社運雖然還不夠蓬勃,但民主化開始以來,有多少問題不是它所率先發掘?有多少進步的政策和法律不是它所領先倡導,甚至施壓才有的?

這是我大半生一路走來的路,成就沒多少,但是似乎還是有某種一貫的邏輯。一個已經年過七十的老人,大概也只能以此自我安慰了。

本文「黃文雄:四二四那一天,我開了一槍」收錄於2009年出版的《台灣,請聽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