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佐賀的超級阿嬤》裡面有一段,念國中的男主角昭廣因為家裡很窮,阿嬤一切開支都超級節省,所以每天的便當都是「太陽旗」,就是只有一顆梅子在中間那種。
運動會那天,男主角在吃午飯的時間,班導師突然叫住了他:「昭廣君,不好意思你過來一下好嗎?」
他半信半疑跟導師到了辦公室,導師拿出便當跟他說:「昭廣君,老師今天肚子很不舒服,實在吃不下甚麼飯菜,昭廣君的便當好像是梅子對嗎?老師真的不太舒服,想吃清爽的東西,那個…假如昭廣君不介意的話,可以跟老師交換便當嗎?」
昭廣覺得莫名其妙,老師的便當看起來每道菜都超好吃的,師母感覺就超會做菜的啊!他不假思索地說:「好啊!」
老師很開心地說:「太好了!得救了!」一邊津津有味地吃著梅子一邊說:「啊!好清爽啊!」
昭廣聽到老師這樣說,想說老師大概是真的很不舒服吧,而且可以吃到老師那個營養豐富又好吃的便當,當然是吃得非常開心。
這時突然又有一個老師走進來說:「昭廣君不好意思,老師今天肚子不舒服,可以跟你交換便當嗎?」
結果一進來看到昭廣已經在吃導師的便當,三人面面相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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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的好喜歡這一段,永遠也無法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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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時候就學過「不食嗟來食」的成語故事,小時候只知道,這個故事的含意是,就算是請別人吃東西,是施捨,也不要用驕傲自滿的態度,因為這樣別人還是會不吃的(就這樣)。
但是仔細想想小時候根本就沒有人教我,當你要給予別人東西的時候,比較適當的方式是甚麼。
難怪我小時候小氣巴拉的,難得為對方做了甚麼,就覺得對方應該要心存感激才對。
但這樣的結果就是一直被拒絕與惹怒對方而已(我的同理心真的發展地極度遲鈍)。
小時候受到的所有「中國式教育」,好像從來都沒有學過「為對方付出與給予的適當態度」,那些忠孝節義故事,不管是壯烈殉國還是孔融讓梨,每一個故事都在講主角多偉大多偉大,周圍的人應該都要感激涕零、跪謝天恩一樣。
但是沒有一個故事裡的主角,有在顧慮半點對方的感受啊!那些故事對於一個小學生經營人際關係真的是沒有半點幫助耶!我後來人緣還可以、沒有被霸凌的原因應該只是因為成績好、老師疼愛,又是萬年班長的緣故吧。
但是這種小學生生存技能很明顯在長大以後談戀愛就完全不通用了。我真的不記得有多少次被前女友們抱怨很不體貼、很自我中心、「就算世界毀滅也不能摧毀我的自我中心」(某任女友證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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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之我真的是到了長好大以後,才開始從很多的日本文本裡面,學到「體貼」的真正含意。
比起那些為國家盡忠、為父母盡孝,動不動要以身殉國、或是把頭埋進冰裡面、把身體給蚊子叮,雖然劇場效果十足、但怎麼看都很矯情虛偽、明明就是演給街坊鄰居大家來看我多孝順的忠孝節義故事;日本人寫的故事就常常會在最日常的生活細節裡面,去告訴你如何用一種觀察對方需要、然後以最不驚動對方的方式去給予,甚至讓對方以為是他在幫你,這樣的方式來為對方著想、奉獻,原來這才是日文裡面的「優し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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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何其有幸生命中曾經有好多這樣的恩公恩姊(叫婆對方應該不會太開心你看我很體貼)以如此善體人意的方式,以各種形式幫助了我,甚至可能還有我不知道的人以我不知道的方式給予我生命中的各種禮物。我永遠感激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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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佐賀的超級阿嬤》裡面還有一段,是阿嬤叫昭廣去跟豆腐伯買板豆腐,阿嬤都交代他,「要挑受傷有裂縫的喔!可以半價。」昭廣就會說:「豆腐阿伯,要給我受傷的豆腐!」
豆腐伯(由傳說中的傳奇演員緒形拳特別出演)說:「喔!好,我來看看喔!」然而掀開白紗布,木水槽裡的豆腐都是完好的,沒有一塊有受傷。於是阿伯在昭廣看不到的地方特地將一塊完整的豆腐偷偷用拇指戳出一條縫,然後說:「啊!找到了!這塊給你!只要半價就好。」
啥也不知的昭廣就這樣以便宜價格帶著豆腐回去。在廚房阿嬤一看到了就說:「這是豆腐伯給你的豆腐嗎?」昭廣回答:「是啊!我說要受傷的,豆腐阿伯給我這個。」
阿嬤跟他說:「昭廣,你聽好了,阿伯故意將這塊完好的豆腐戳一個小縫,好讓我們用半價買到,這是他對我們的體貼溫柔,你以後就算長大了也千萬不能忘記人家用這樣溫柔的方式對待我們的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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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家的法律是制約國民行動的最後手段。就好像刑法並不能用來強制介入夫妻婚姻關係與感情忠誠一樣,雖然很多國家可能會有「反歧視法」、「反歧視條款」,但說實在的,法律條文與國家政策,從來也不能消弭人們內心的歧視。
歧視無所不在,想禁也禁不了。法律只能約束行為,但是深植於心中的歧視,從來不是社會公共契約能夠約束的。
張惠妹再會唱歌、陽岱鋼的球技再好,也無法阻止人們心中對原住民全體的歧視,無法改變當他們說出「我把你們當人看」背後那個醜陋的價值觀與世界觀。
外配同理、外勞同理、新住民同理。精神病患同理、愛滋病患同理、罕見病患同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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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家公部門在制定政策的時候,當然不可能期待能夠有甚麼藥到病除的政策,讓歧視在這個國家消失(想想大洋對岸的美國此刻正在發生的事);但是,制定政策的設計者與執行者,如果可以為弱勢者多想一點,進入他的生活中,想辦法從他日常生活去想想甚麼樣的政策設計,可以讓他更方便、更有尊嚴、而且更不會設下無形的路障擋住他。能夠做到這一點,已經是我們這個國家能夠與所有正常國家、平權國家、人權國家齊頭並進的重大突破。
我好開心我現在所在的社會,設計政策的人,是很溫柔地看見對方的需要、然後用對方舒服、有尊嚴的方式悄悄提供服務、悄悄把豆腐戳出一條縫的人。
而這樣好細微的改變,卻是一個文明社會累積了好久好久的進步才有可能會出現的,從戒嚴時代一路走來,我像是古希臘吟遊詩人一般見證目睹著這個社會緩慢的前進與改變。那些以為一直蓋公路蓋高鐵蓋捷運一直剪綵就是有效率有政績的執政者與支持者是永遠也不可能理解的。
正如我過去以童年的眼神見證的,以前這個國家的執政者,有「嗟!來食!」的人、有「還不快跪謝皇恩」的人、也有「我把你們當人看」的人。我不期待他們會改變,但它們休想再執政了!(我心眼很小我說過了)
原文出處 【李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