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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慧真 : 【償還】20200605


本文經作者同意刊登

從前在《壹週刊》有一個專欄叫做「各行各業」,專欄名稱看起來平淡無奇,但放在《壹週刊》裡,就成了千奇百怪的行業。這個專欄比名人採訪更令我傷透腦筋,有一次,我想到可以採訪林森北路的算命攤,半夜點著蠟燭,上門的顧客大多是在附近上班的酒店小姐或少爺。林森北路華燈初上,已畫好全妝的小姐還在美髮店裡弄頭髮或修指甲,趁著空檔,我沿街詢問好幾個算命攤,聽到是銷量大的《壹週刊》他們都眼睛一亮,願意接受採訪,但做這行生意的都有其規矩,不得不謹慎,每一位答應的都說:「我先請示一下,等下給你答覆。」
    
捻香、卜卦,唸唸有詞。
   
我問了七、八攤有吧,這些生意競爭者彼此間想必沒串通好,每個算命攤都告訴我一樣的答案:「無法接受採訪!」
    
我始終知道這間媒體不擇手段幹了很多壞事,罄竹難書,但第一次由冥冥中的一股力量告訴我,它真的壞到連林森北路的各路鬼神都看不下去。
   
我始終知道這間媒體幹了很多壞事,為什麼當時我還在那裏工作?
   
我寫過一篇〈我從來不讀(萬惡的)壹週刊〉,提到媒體界的壞人有兩種,羶色腥的真小人與置入葉佩雯的偽君子,我選擇與前者為伍,提到我做人物採訪所花費的時間(3個禮拜寫一篇),在其他媒體沒有這樣的空間,精彩的人物報導是羶色腥的銷量點閱率換來的,只能概括承受。辯解的方式,大約與我這兩天在臉書看到的差不多,由壹週刊班底出走成立的《鏡周刊》,他們的人物組全台灣最強,也做出很多精彩的深度報導,持平的看法大致是,現下媒體生存困難,除了看到《鏡周刊》的惡,也要看到他們能容許記者花三、四個月或更久的時間深入追蹤做一則深入調查報導的善。目前沒有解方,只好讓善惡並存。
   
如今我在「外面」,不在「裡面」,也許可以從一種反身性的回看,來看待「裡面」的眾人為何會被說服?不乏優秀的資深記者,共同參與這份「惡」?
    
近幾年我讀了很多集中營大屠殺相關書籍,最近輪到蘇聯勞改營,讀到勞改營的演化,一開始的惡是沒有制度、隨心所欲,人隨隨便便被驅逐輾壓。後來史達林加入了司法審判,將其制度化,即使再粗疏,都有判決過程。史學家的看法是,這樣做是為了讓那龐大的秘密警察、監獄守衛、勞改營看守心理上「好過」一點,工作起來沒有任何罪惡感,這是「說服」幫兇將冠上莫須有罪名的人民公敵送往地獄的狡猾詭計。於是我始能了解,蔣介石為何不學智利的皮諾契:隨便抓了人不經司法審判,直升機飛到海面上,再把人推下去讓大海吞沒即可。台灣的白色恐怖始終經過司法程序,原先為一審定讞,1956年之後改成三級二審制,且有公設辯護人之設置。這樣的迫害比較「文明」嗎?當然不是,文明有文明的「玩法」。但相對於冷戰時期地球另一邊的拉丁美洲無聲無息「被失蹤」,蔣介石為何還須多此一舉脫褲子放屁?
     
原來是為了「說服」。
     
把鮮血均勻抹在整個公務體系科層制度上頭,眾人一起推動的惡,人頭均分之後,成了「平庸」之惡。
    
惡一點一滴注入我,潛移默化、自我催眠,讓當時在「裡面」的我寫下〈我從來不讀(萬惡的)壹週刊〉。精彩的深度報導的確是羶色腥銷量換來的;同時也是「洗白」罪惡母體,說服別人也自我說服的絕佳方式。後面這一句,是我現在加上的。今日之我怎麼看待昨日之我?底下附上在《壹週刊》結束前夕,《端傳媒》的邀稿。其中有一句:「我生還且倖存,卻絲毫不純真、善良,也一點都不無辜。」
     
2.0版本的《壹/鏡周刊》,如今它不只做真小人,還要做偽君子,社長裴偉在我的臉書貼文底下承認,《鏡周刊》一篇關於礦業法亞泥的報導是「業配」,然而文中卻沒有任何「廣告企劃」的標示。前陣子《鏡周刊》「有機農場假環保」的系列報導,攻擊農地面臨徵收的有機畜牧場,也被質疑有業配嫌疑。
     
2.0版本的週刊,集君子與小人於一身,更邪惡也更強大了。我雖離開,但永遠背負著「共同參與」的罪惡。2015年我離開《壹週刊》,投身非營利媒體《報導者》的草創。新公司在林森北路附近,那些算命攤還在。
    
有一天,我突然接到一通電話,是其中一個算命師,他說最近卜了一卦:「『上頭』說可以接受採訪了!」
     
我連聲跟他說抱歉,已經不需要了。
    
掛了電話,我胸口一直撲通跳,有沒有那麼玄!是因為棄暗投明嗎?
       
2019年9月我離開《報導者》的正職工作,足足做滿四年,這期間內心一直有聲音叫我回去寫作,還是撐滿四年,為什麼呢?只因我在周刊的資歷也是四年整。
   
黑暗之路有多長,我必須以同等的時間去「償還」,功過相抵,這是我的贖罪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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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那些戰廢品們〉寫於2020.2
原文出處《端傳媒》
  
第一天,我打開桌上的電腦,工程師並未將前任記者的資料清乾淨。我打開她的文件夾,從第一篇文稿到最後的辭職信,彷彿在我眼前展演在「壹週刊」這個培養皿裡,一個細胞從出生到死亡的歷程。
     
她的週期是六個月,T大外文系畢業,有優異的外語能力,以及豐富的媒體經驗。她大部分的稿子都是5稿以上,有些稿子甚至有10個以上的版本,打開來都是紅字斑斑的改稿過程,例如她寫到,來到一個古色古香的咖啡廳採訪,主管提示,要她盡量別用現成的成語,改以「老舊的木樓梯走上去嘎茲嘎茲作響」替代。檔案中有個她與主管的MSN對話,她特別將其存檔起來提醒自己,天蠍座的主管說她太善良,不懂得窺探人性的黑暗面,推薦她看一本美國FBI探員的讀心術。我花了一個上午看完她的苦海求生記,文稿裡的每一個紅字都像批示下來的判決,她自由了,卸下刑枷,只因我接替,我把她的文稿盡數刪去,只留下最後一封辭職信,她寫:「我盡力了,但我想我還是不適合這裡。」
   
2011年6月1日,是我在台灣《壹週刊》上班的第一天。空蕩蕩的桌上除了迴盪著前任幽靈的電腦,還有一本創刊十周年的特別企劃專刊。《壹週刊》在2001年5月31日創刊,至2011年5月31日恰好十周年,我在十年又零一天來到這個新聞的一級戰場,每周三打開電視,所有的新聞頻道都複製貼上這裡的頭條。《壹週刊》是香港壹傳媒進軍台灣的第一線斥候兵,接著才是《蘋果日報》。我加入時,黎智英正大張旗鼓催生《壹電視》,不斷燒錢,相當於每天將一台賓士轎車推入海裡,卻始終無法取得頻道,有那麼一點盛極轉衰的徵兆。
    
壹傳媒在台灣打下一片江山,過了開疆闢土的草創階段,來到壯大穩固的成熟期。十年下來,壹傳媒就像病毒找到了絕佳宿主,不斷增生複製,台灣媒體受到壹傳媒全面滲透性的宰制影響,幾乎無法形成抗體。
   
下一個十年,來到2020庚子鼠年早春,新型冠狀病毒正烈之時,《壹週刊》宣布在2月29日停刊。早在2018年4月因為不敵原班人馬出走成立的《鏡週刊》衝擊銷量,停止紙本印刷,只剩網路版,那時就死過一次。2020年的終極停刊消息讓人不痛不癢,有讀者看到消息只說了一句:「原來今年是四年一次的閏年,2月有29天。」
   
盛極而衰的媒體終止在瘟疫蔓延時,怎麼不讓人想起上一次瘟疫,2003年春天的SARS風暴,彼時《壹週刊》創刊不到三年,在SARS期間讓一文一攝潛入封院的和平醫院100小時,獨家報導立下戰功,《壹週刊》敢衝敢拚敢不計代價甚至賭上員工性命的印象從此深植人心,獨家拿到新聞熱頭過去卻不曾船過水無痕。文字記者沒有署名,她的採訪後記寫著:
  
「雖然記者的職業本能讓我遇災難不至全然無助,但當身處和平醫院,隨著感染人數不斷攀升,有時我也會被無名的恐懼襲擊,擔心14天的隔離期會永無止盡。我終於了解,為什麼有人會說,最令人恐懼的東西就是恐懼本身。」
   
有著傳奇事蹟的記者,姑且稱她為 L,在我進《壹週刊》工作時,L 早已離職,但我曾聽前輩提起 L,說她是明星記者,任何一個題目,即使是小人物的採訪,她都會將身心靈全副投入共感,既有拚命三郎的精神,理科出身的 L還能跳脫常規、常有神來一筆。L 在前輩的口中是雲端上的人物,但前輩話鋒一轉,「超新星很快就會燃燒殆盡,全力衝刺的結果就是讓自己提早耗損。」前輩舉 L 的例子,是好心提點我,別衝太快。初入虎穴,毫無新聞資歷的我手無寸鐵,腎上腺素隨時充滿,像頭蓄飽電永不停止跳躍的金頂電池兔子。當前輩有朝一日成了人上人,坐在小房間裡管理眾人,她也忍不住揮鞭向那群兔子,跑快一點!再跳高一點!
 
後浪源源不絕,前浪死在沙灘上。明星記者代有人出,發光只是一瞬間,「後來怎麼了?」(註:台灣《壹週刊》人物組的專欄名稱)不應只追索重大社會案件的餘波,而是將探照燈反著拿朝向自己。SARS和平封院的採訪後座力一直都在,報導將出刊時,L 和編輯部就新聞倫理起了很大的衝突,L 認為周刊沒有保護她的受訪者。歷劫歸來,沒多久L 就摘下明星記者的頭銜離職,從此就像一片浮萍飄向大海,漸漸傳來 L 失去採訪寫稿的能力,往常那些慧黠靈動的文字失了根,碎散無蹤。L 長期沒有工作,自身經濟困窘,卻供養一位西藏上師。
  
最令人恐懼的東西就是恐懼本身。和平封院六神無主時,L頻頻打電話向上師求救。
   
結束在即,倒數計時,週刊近來在網路上回顧從前的「豐功偉業」,總少不了「直擊和平封院」一筆。重新看這個報導,突然了解一向對受訪者同情共感的 L 為什麼會挫傷。報導中的照片,除了呈現封院中的醫護實況,還近距離拍攝被困於院內的病患及陪病家屬,僅以薄碼(有些照片甚至無碼)略為遮掩。17年後瘟疫改頭換面捲土重來,不變的是人類一旦面對死亡的恐懼,始終會將文明理性丟棄,退化為丟石塊燒女巫的原始人。以「直擊現場」之名無情地暴露面容,無疑將這些錯誤政策下被拘禁的替罪羊遊街示眾。「直擊」的內涵其實隱微幽曲,是遮遮掩掩的偷拍,回顧文章裡,當年的攝影主管說:「值得一提的是,在手機功能不強的當年,要取得畫面極為困難。我們想到的方法是相片用裝底片的小相機拍,影片則用小DV錄製。」近距離偷拍封院內老夫婦餵飯,是一張溫情訴求的好照片?還是每一張刺激銷量的照片,都將圍牆內的人身上烙上記號,好讓被恐懼綁架的人們指認?
  
除了 L,我還記起另一個暗影,那是攝影主管口中的老皮,與 L 一同在和平醫院出生入死。我到職時,L 已離開,而老皮還在。我從來不曾和老皮搭檔工作,拍攝名人、企業家、時尚、美食、旅遊……這些好康的差事,幾乎沒有老皮的份。老皮恆常接下其他攝影記者避之惟恐不及的苦差事:跟監,枯坐在車上守株待兔4、5個甚至8、9個小時,嗑掉無數便當,想打瞌睡玩手機又不能全然分心,手裡那隻長鏡頭大砲像上膛的槍,隨時準備瞄準,在電光火石間,牽手、搭肩、親嘴、依偎……,喀嚓喀嚓,見光斃命,記者會道歉,又一次輪迴。
    
其他人說老皮陰陽怪氣,在狗仔車上常好幾個小時不發一語,把氣氛弄得很僵。不知道是不是也因為「那件事」,自此之後老皮和 L 一樣盡廢武功?老皮無法再去拍名流、時尚、美食,在他處只有被資遣的份。週刊念在戰功,還繼續留下他,留給他不太需要攝影技巧的狗仔跟監。週刊如同月球有著亮面與背面,亦正亦邪,明暗相纏,人物組網羅好手練就生花妙筆,「非常人語」金字招牌讓名人無法拒絕,等到醜聞發生了,資料庫裡明約正訪的端莊照片被調出來,和搖晃模糊的狗仔偷拍並列,情何以堪?精神分裂是八卦週刊的體質,也是記者之慰藉,暗處待久了要出去曬點光,得意的人物報導或美景照片寫上自己的名字,否則必定自傷。老皮這團暗影卻徹底沒入週刊坑疤的月球背面,成了沒有名字的人。
  
鬱症、躁症、各種癌症、心肌梗塞、酗酒、卡債、安眠藥、胃潰瘍……,以及最終極的,道德上的麻木。病毒的入侵在肉體在精神在生活方式消費行為,戰廢品非死即傷。
  
在培養皿裡,我的週期長達1490天,四年又一個月後,我生還且倖存,卻絲毫不純真、善良,也一點都不無辜。至今我仍無法描述那些年體內長出的那頭獸,剛去《壹週刊》工作的前半年,我的書架上不再是以往嗜讀的文學作品,而是以前我從來不碰的正向思考心靈雞湯書籍,催眠我白天樂在工作。巨石壘疊的壓力會以另一種形式迴返,在夜晚的夢境,現實中已亡故數年的父親(我童年時最大的創傷來源)被解除了封印,起死回生、栩栩如真。

ps….照片為《報導者》辦公室往林森北路的方向拍攝,那時我徹夜寫稿剛結束,迎向這片晨曦。

原文出處 房慧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