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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AYN影評:《正面迎擊》 匪夷所思的一派真實

原文出處 RAYN臉書網誌


一直想要好好為《正面迎擊》寫一篇影評,不過假如我再拖下去,《正面迎擊》就要下檔了(光點華山場次:http://www.atmovies.com.tw/showtime/theater_t02b16_a02.html;高雄市電影館場次:http://kfa.kcg.gov.tw/n/reflect/sell_detail.php?catid=2772),只好把先前寫的隻字片語倉促貼出。補充說明,本文有大雷,最好快去看了電影,再來看這篇影評。

因為寫《我們》而收到了鍾權寄來的DVD,斷斷續續聯絡,知道他在弄一部關於摔角的紀錄片,去年八月時收到了順剪版的《正面迎擊》,心想該不會鍾權拍完《我們》受傷太深(我一直覺得他是看似很憤怒但其實很脆弱的,所以他的好朋友像九把刀或卡神或遛鳥博士,都是滿滿自信心過剩的奇葩),所以轉變風格拍起運動勵志紀錄片吧?然後開場看到伍佰受訪,心想應該就是去沾一下光,當然繼續看下去之後,我就知道我錯了,同時我也鬆了一口氣,鍾權還是鍾權,《正面迎擊》是一部很尖銳的紀錄片。

坦白說,我已經越來越受不了台灣紀錄片的溫情討好,那當然沒什麼不好,但有時「太過正向思考」的紀錄片看多了,總會令我厭煩。鍾權的作品最有趣之處在於,觀察他自己在作品中的位置,或者說立場。比如《我們》,我覺得他在記錄卡神或是台灣加油隊其他主力人物,有時難免裹足不前、力道不夠,關鍵自然是他被自己和被攝者之間的交情給綁住了。
拍攝者涉入太深,有時不是好事,有時卻也可能成為好事。幸好《正面迎擊》是後者。當然,影史上不乏記錄者與被攝者搏感情共同完成的傑作,不差鍾權這一部。但也多虧了鍾權,假如這個題材不是由鍾權來拍,那可能不會綻放出如此意外的花朵。

鍾權常強調他拍片是因為自己認同這個題材,對於所記錄的對象有感情,換言之就是他在作口碑的(老實說我也常強調我寫影評是寫口碑的),這樣的結果就是常會入戲太深,投資(心神)與回報(金錢)難免不成比例,然後還因為自己涉入太多在剪接後製時很容易撞牆。幸好,這回《正面迎擊》有別人幫忙定剪,沒有重蹈《我們》覆轍。

比起《我們》,《正面迎擊》展現長足的進步,雖仍有剪接紊亂的老問題,但這部新作有野心也有氣勢,雖然講的是摔角,卻又與《我們》講國族認同殊途同歸,記 錄對象是一群業餘摔角手,他們是誰,他們所為何來,他們為何而打╱被打,他們痛,故他們在。鍾權不只是要講摔角台上的勝負輸贏那麼簡單,《正面迎擊》仍是關於人生於世更大命題的自我認同,同時還附帶檢視了緊緊跟隨在旁的那台攝影機(也就是鍾權自己),可以冷酷操弄鏡頭前的觀眾,論辯造假與真實到什麼樣的程度。

《正面迎擊》抓到了一個非常好的切入點。不僅談TWT(台灣摔角聯盟) 這群非職業摔角手在「摔角台」上的表演,也講各式各樣「職場」上的表演,最後則是關於創作與人生,虛構與真實之間的相互論辯。因為去年先看了幾次順剪版, 新北電影節時又看了定剪的正式版本,開幕酒會當天看到片中諸多選手現身眼前,老覺得太不真實,就像看完電影之後,猛然發現大炳也過世好一陣子了那般感傷。我很喜歡《正面迎擊》最終以鍾權自己也入鏡的那張PAT病床前的大合照作為收場,相較於鍾權在《我們》最後08年圓山事件的悲鳴,《正面迎擊》這個謝幕式是比私人更私人的,也比後設更後設的,道理和《重金屬叔要成名》的導演在片尾放了他自己與重金屬叔合照的理由相同。這群稱不上頂尖的摔角手堅持著、追求著,所以他們得以存在。

不認識鍾權的人,可能會想說這導演以為自己長得帥所以很想紅非要入鏡不可嗎?其實我覺得鍾權是把拍紀錄片當成一種心理治療,或 許這個說法他不會同意,但鍾權骨子裡確實極端抗拒把拍紀錄片當成接案生活的工具。這是很矛盾的扭捏心態,但我恰好完全能理解鍾權那種「扭捏」,或者說許多 紀錄片工作者的扭捏(就像我再怎麼堅持寫影評不是為了賺錢而是為了評論電影,但我還是必須面對接稿寫評賺錢這個事實)。

怪只怪紀錄片長期以來被置放在一個相較於劇情片的創作道德上更高的位置,不過我不準備在這篇文章中討論這個問題,但我必須說,自從我寫出天怒人怨的《被遺忘的時光》影評後 已經過了兩年,這期間我時常在自我反省,到底我憑甚麼用這樣一種自以為清高的態度,去要求每一部紀錄片必須這樣或是那樣?假如我再好好花時間重看一次《被 遺忘的時光》,我會有何想法?我自己其實還是猶豫著,到底該不該將《被遺忘的時光》那篇影評收進正在進行收文的籌備中新書《台灣電影變幻時》裡,有沒有必 要重看?對楊力州會不會太嚴厲了一點?收進去,算是保留了兩年前的我對於紀錄片的某些看法;不收進去,又自覺可惜,那篇當初其實花了好幾個月去想,後來又 重看了DVD才完稿……。

抱歉我離題了,還是講回來《正面迎擊》。鍾權應該是個憤怒(或者說憤世嫉俗)的人,所以《正面迎擊》居然成為一支外觀「趨近」(請注意,僅只是趨近) 正向勵志的熱血紀錄片,應該感謝剪接時有第三人幫忙拉了他一把。電影中所記錄的這群業餘摔角手,並沒有在舞台上贏得冠軍,也沒有什麼了不得的傳奇際遇,但 鍾權那幾乎無所不在的鏡頭,以一種近乎粗暴的窺視,把他們的可憐、可悲與可愛統統挖出來給你看,這是許多環島風光片或運動接案片永遠達不到的,如此活生 生,而且血淋淋。

例如很搶戲的PAT(楊佳霈),因長不高而自卑才去練摔角,他無法控制自己的脾氣,他面對鏡頭不諱言自己的暴力傾向,電影記錄了他與正妹女友間的分分合合,以及歷經入伍直到退伍的人生轉變。鍾權的鏡頭甚至入侵到PAT的服勤單位,在對方輔導長的伴隨同意之下,不僅捕捉到阿兵哥在中山室上莒光日打瞌睡的精彩畫面,甚至讓穿著軍中持槍服勤的PAT脫口而出「到底為了什麼當兵,算是被國家凹,要嘛回歸大陸要嘛給日本統治,就不用當兵,還有很多A片可看,還可以摔角,多棒!」這一整段神來之筆簡直像是鍾權自己附身,當然這些都是PAT不情不願當兵的肺腑之言,但鍾權過往對於國家認同的疑惑,這回透過他所記錄的對象之口說出,甚至下個畫面又回到PAT的女友對著鏡頭抱怨PAT放假回來如何口語上霸凌她,欺人者在另一個場域成了被(國家)欺者,何等扭曲又何等嘲諷的剪接!

我其實很納悶,鍾權到底是鐵石心腸還是包藏禍心,無論發生什麼事情,他的鏡頭總是冷冷地跟在一旁。這樣的無所不在,有時是基於一種善意,有時也可能變成一種惡意。

例如熱衷cosplay烏龍派出所「兩津勘吉」的許鷹傑,一心只想交個女朋友卻屢屢碰壁,攝影機記錄下他貧乏的戀愛經驗出現曙光剎那的愉悅,也捕捉到他得知無望的瞬間失落,以及隨後那習慣性的強顏歡笑。他說cosplay是為了尋求認同,哪怕是個不夠有名的扮演者,哪怕他即便在這部紀錄片中勉強只排得上男三、男四,但是他依舊盡責地在鏡頭前,有時帶著偽裝,有時很直接地,笑給你看,罵給你看,哭給你看。

至於隆老(林宏隆),其貌不揚又缺乏自信心的電腦工程師,因為薪水不多,所以還會在小七打工兼差,只要有空一定會幫在菜市場賣 菜的媽媽清洗場地,算是孝子一枚。他沒有自信,有時缺乏存在感,最大的心願是娶妻生子,過平凡安穩的生活。摔角之於他,或許是一種我痛故我在的慰藉,在一 場關鍵的賽事之後,隆老的媽媽現身會場,那是很動人的一刻,媽媽脫口而出,她是禁不住鍾權遊說,才決定現身為隆老的退隱賽加油。那瞬間,之於紀錄片,是令 人匪夷所思的,究竟鍾權身為記錄者,是圖隆老與媽媽在台上感天動地親情難捨的戲劇效果,還是他跟隆老的友誼驅使,非得說動隆老的媽媽出奇不意來到現場為兒 子打氣?
多數紀錄片拍攝一個特定團體,無論運動、音樂或是其他,總是不脫核心團員各個擊破的方式。《正面迎擊》乍看之下也是如此,讓我們看見團員台上、台下的面貌,雖然這群業餘摔角手面對著鏡頭訴說他們的夢想,但直到最後我才發現,這部紀錄片一點也不正向勵志,根本是偷偷反夢想,而且是感傷的(請注意感傷與悲傷與絕望的層次有別)。

鍾權的鏡頭有時候坦蕩蕩(比如說那場男色無邊的三溫暖記錄,其實不是為了意淫男體,而是為了強調赤條條的壯漢們在此一切身份都沒有),有時候刻意保留(比如對於TWT創始人「藍面」姜基禮的性向及其他面向),有時候宛如明鏡般映照出被攝者的脆弱(如拍PAT跟兩津勘吉),有時候像朋友般介入(如隆老退隱賽其母意外現身),有時候又彷彿居心叵測刻意隱瞞部份線索以營造懸疑性,團員與團員間各自猜忌不滿委屈交相埋怨全讓導演讚眼裡還是小事,片尾那場TWT創立五週年的紀念表演賽在真真假假、虛構與真實之間擺盪,大膽在紀錄片倫理間遊走(尤其藍面和維力面的暗盤交易),質疑了人生現實的戲劇性操弄和無常命運,如同片中熱愛摔角的伍佰所言,摔角是一種表演,更是一種逃避,因為要逃避朝九晚五的正常生活,因為要逃避無法出人頭地的鬱悶,摔角其實是既膽小(拒絕進入正常世界)又勇敢(創造另一個世界),就跟他自己作音樂的理由相同。伍佰這番話不只把摔角的迷人趣味一針見血說出來,用自己作音樂相比,更是犀利透徹,簡直把台上台下、創作人生全都一語說盡了。

「他們雖然被打,但如果你仔細看,他們的臉上是笑的。」前奧運游泳選手、矮小頑劣的中輟生、一心想交女友的COSPLAY玩家、其貌不揚的電腦工程師……,他們將現實生活中的受挫與不順遂,幻化成為舞台上的另一個身份,響亮的外號、誇大的造型,既 是一種發洩,其實更是一種保護色。棒球很政治是真的,但台灣的球員和政客卻把它們弄成假的。摔角明明是假的,但這群人卻把它們做成真的。《正面迎擊》題材 源於中職假球案,正面迎擊這四個字來自伍佰受訪時所言,它宣告著一種不得不的坦然面對,既然無法逃避,就只能正面迎擊。聽起來好像有那麼點熱血的意味,卻又沒有「正面」這字眼所應散發出來的那般陽光積極,反而瀰漫著一股因為無路可退只能硬著頭皮提槍上陣的悲壯。

鍾權想要挖掘摔角手在台上台下、人前人後的身份轉換,或者應該說人生何嘗不是如此?片中甚至捕捉到才華洋溢的已逝藝人大炳不為人知的另一面,源於藍面邀請當時因吸毒案陷入低潮的大炳為TWT成員授課,解放他們的肢體,傳授他們如何在舞台上傳達自己給觀眾,大炳不僅是TWT五週年紀念賽的主持人,意外成為維力面跟藍面之間的調解人。

電影對於這兩人的夙怨著墨不多,約略爬梳出來的訊息是維力面不常來練習,對於TWT投入不多卻想要上台比賽(也就是不勞而獲)而與藍面時生齟齬。維力面在TWT五週年紀念賽上突如其來的爆衝,鍾權先是讓我們看到其他團員的現場反應,而後再回過頭來像柯南最後解謎般重新爬梳這一計回馬槍 脈絡緣由。這是很冒險的作法,也很容易引起紀錄片基本掛的激烈抗議,但是我不得不說,鍾權以全知者的立場去進行這樣的機巧謀略,用在其他地方也許容易引人 反感,但用在這部討論真實與扮演,台上與台下的摔角紀錄片中,忽然讓這部作品向外擴張、延伸出另一個層次與向度,對照這場戲之前是鍾權說動「隆老」的媽媽 親臨現場,之後則是PAT因意外陷入昏迷,完完全全在套招之外的真實,《正面迎擊》的曖昧模稜,居然展現出一種匪夷所思的真情流露。

鍾權跟這部紀錄片搏感情搏了這麼久,那些操弄的靈光乍洩的安排的意外的真真假假的一切,對應伍佰那句:「你覺得他打假的,你上 去給他打一次看看。」一切都明白了。值此中菲關係異常緊張,馬英久連任屆滿週年舉國上下大小官員狂打「政治性的假球」之際,鋼鐵人、星際爭霸戰跟玩命關頭 都還會上映很久,但《正面迎擊》只剩下三天的放映,不如先來看《正面迎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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