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出處 :【經典時刻】
平靜無波的生活,易使人流於安逸,麻木之後繼續渾渾噩噩。不過,人生常態實在有趣,當人們得知生命所剩無幾時,便如夢初醒,會去善待每分每秒,這種突如其來的衝擊會使人回頭思索生命的意義,接著,人生開始出現了轉捩點,看待生命的角度也跟著改變了。
公務員渡邊勘治,當了30年市民課長後,某次上診便得知罹患胃癌。在離死亡不到一年的時間內,他整日鬱鬱寡歡、夜醉不歸,並結識一名小說家,帶他體驗所謂的「繽紛」人生。想不到夜夜笙歌後,反而使他陷入極度的空虛。最後,一名離職的活潑女員工的無心之言,一針見血地指出自己「僵化」的工作根本是在浪擲光陰。他慢慢從女員工的態度中,開始思索生命的意義。於是,他回到工作崗位,細讀堆置角落良久的市民陳請書,決定透過各課的力量,為市民建造公園。渡邊竭力工作,不辭辛勞,最後當公園落成,他的生命也悄然結束。雖走得孤獨,卻死得滿足。如果早知人生如此,為什麼不趁早追求?倘若已錯過了泰半光陰,那何不把握僅剩的時間,讓它結束地意義非凡呢?
舉個例子。許多人投入公職考試,努力考試的目的在於穩定的收入,以期日後安枕無憂退休生活。這沒有不好,也並非人生一定要活得精采,只是太多人把這當成是生活的全部,而被僵化的生活模式所制約。生命的意義在於主動掌握,而非被動接受,不懂熱愛生活,形如活骸。而這樣的意識形態,一部分也來自於社會現實的壓迫,使人們忘記思考生命的意義。
全片除了表現黑澤明(Akira Kurosawa)的人生哲學,也充滿對民生社會的關懷。渡邊與兒媳的疏遠,不只是渡邊的故事,也是現實社會許多人的故事。兒媳關心遺產分配,忽視基本的親情倫理;渡邊的下屬對課長之職的覬覦心態,自然就會產生批評、質疑與居功的行為,在在揭示了人性的醜陋。幾十年後的今天,「生之慾」所詮釋的社會問題也層出不窮。
喪禮上,別課的官員議論紛紛,否定公園的落成並非渡邊的功勞,而是仰賴其他部門的勞力執行。甚至有人說渡邊只是動動嘴巴而已。但是對話彷彿經過了一個輪迴,問題回到了原點:若非渡邊的口舌成瘡等到了各課長的一句答應,否則責任推來推去,誰都想避免麻煩。原本嘈雜的喪禮,似乎讓那些滿口謊言政官,遭到自身的良心譴駁,頓時變得寂靜凝重。此時,一名巡邏警員帶著一頂骯髒帽子,表明還給失主。這頂帽子讓在場的政官啞口無言,而誰都沒想到幾分鐘前,他們才剛在失主的遺照前大放厥詞。接著影片來到最高潮,許多婦人前來弔唁渡邊,渡邊的死使她們痛哭不已,對於這群尸位素餐的政客,無疑是深沉一擊。一位官員的付出與否,答案就在人民心中。
我認為,黑澤明不會刻意追求構圖美感,其細心之處著重於捕捉真實。今年甫獲威尼斯評審團大獎的蔡明亮導演就說:「有時候電影拍那麼久,幾乎都是在等待。」有時候導演並非無時無刻都在指導演員,他們其實都在等待自然的一刻出現。「生之欲」的長鏡頭很多,例如在渡邊待診時,旁邊一名病人一派輕鬆的對他述說胃癌的種種徵兆,使渡邊的臉色越來越沉重,一直往旁邊退縮;或是媳婦提到遺產分配的問題,誰知燈一開,渡邊就坐在遠景深處,聆聽著這段對話。類似的效果也出現在義大利導演塞吉歐‧里昂尼(Sergio Leone)的《狂沙十萬里Once upon a time in the west》。在沙漠驛站,匪徒站在畫面的前景,忽然將油燈向前一推,照亮了躲在遠景深處口琴男。雖然兩個場景的劇情意義大相逕庭,但就形式上來說,里昂尼多了音樂鋪陳與剪輯組接,節奏明快;黑澤明則是一氣呵成,無聲卻讓人感到寧靜的壓迫。此外,在喪禮中,黑澤明更是將弔唁的婦人們與羞愧的政官置於同一景框中,兩者情緒所呈現的對比感,會比分開拍攝組接來得強烈又真實。長鏡頭的用心經營,充分體現「生之欲」的藝術價值。
敘事形式上,值得一提的是片尾對於故事情節的處理,以現實的喪禮與渡邊生前四處懇求做交叉剪輯,不落窠臼於一般劇情片的順敘法鋪陳。時空交錯的剪輯,除了形式上的創新,也留給觀眾想像的空間,衍生不同的哲學意義。我認為電影中最美的畫面,即那細雪紛飛的夜晚,渡邊死於微搖的鞦韆上。緩慢的橫移鏡頭,美得淒涼,渡邊讓自己的一生結束的意義非凡。全片充滿諷刺又帶點憐憫之情,渡邊使否罹患或死於胃癌,那只是影片的麥高芬,重點在於重新審視生命的過程。然而譴責並沒有結束,酒醒的下屬故態復萌和推諉塞責,是黑澤明對社會的一記強力迴馬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