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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觀 法師 : 在音樂中燃燈──慢讀李泰祥(出自《繁星點點》一書)

原文出處【觀行靜居】

【插畫/蕭瑞郁】

恭敬地謹以此文追思紀念李泰祥老師,向李老師致敬!

有緣的朋友們你們好,
底下這篇文章是自末學去年書作《繁星點點──心心閱讀的美麗與希望》中摘出(因緣耽擱,希望2月能如願出版)。
今年元月2日晚間,李老師於新店慈濟醫院心蓮病房(安寧病房)安祥辭世。其家屬考量外界之關心,決定告別式於元月27日上午8時舉行,隨後遺體火化並安奉。
昨日,末學於〈在音樂中燃燈〉文末,加上幾段筆者之補記。
謹以此文緬懷李泰祥老師,祝福李老師!

比丘 法觀深心合十(2014.1.20)

這是這本書中唯一一篇,除了同樣閱讀之外,一看就帶來有聲的詩歌、樂音飄揚的。我想讀的,我想讚揚和敬禮的,是李老師的生命、他的心行,是他生命中其來有自的天分與奮起精神。

記憶中,每次在不同地方偶見媒體,不同階段的李老師、尤其他生病後唱起《一條日光大道》時,那種振奮有力的感染,舒暢、觸動,喚起一種內心的吶喊與共鳴,難以形容。

之前篇篇所寫,看完書、感覺來,所感所知,順意成章,還不費力。寫著寫著,心裡延伸想到,嗯,要寫李泰祥;待開始提筆,才知道下筆、走筆之難。因為光要感受他、從他所做要感受他、從他的精神心涵要感受他,就像雪球般滾開來,紛雜而廣博,如他自己說的「整個的創作狀況是凌亂的,思路要把它統一起來,恐怕很困難」,「很小心地在混亂當中求統一」,他自己況且要「很小心地」了;別人的我,要感受他、寫他、多少面向寫他、怎麼統一,恐怕更不是敬慎翼翼、耐心緩條慢理……任何形容詞能夠形容的了!

因此,寫這篇,精神的意象,我被許景淳感動於老師的真情傳述──燃燈──給觸動了,下這個題目還自自然然;但接下來要動起筆,坦白說,就千真萬確──真是慢讀、慢慢感受感動、慢慢條貫統整、而且只能寫得慢慢的了。

麻煩的是,東西真多,學習內容、作品嘗試、這麼多音樂、演出影音、訪談……,真多啊;而還好的也是,雖然龐雜,還有這些軌跡、資料留下,若非如此,接觸有限、外行的我,想寫也寫不了、寫不出啊!

他才氣縱橫,美術、音樂、文學……藝術,胸襟如海。

他既傳統執持,又能適應時代、擁抱群眾,東、西、古典、流行、傳統、現代…,相融無礙。

他真誠面對內在聲音與反省,堅持理想、心之所向,不用按牌理,也不用掛意別人的眼光與定位。他認真,自由自在,親和、卻特立獨行。

他不斷地改、改、改,只求盡善盡美的努力,始終如一,永遠希望更上層樓。

他忍受孤寂,認真生活,創作希望。

他堅強面對病苦的紛至沓來,炯然有神,堅定奮起,作熱愛價值、生命的勇者。每個人欣讚他,都想擁抱他。

總之,筆者誠敬之心已感已寫,李泰祥老師的生命、心行、精神示範,與他綻發出的勇氣、美麗與光芒,我至少盡力地寫一點;雖然自己有限,還是誠摯邀請讀者,讓我們再一次耐心地、深心感受、喜悅激勵地、慢讀李泰祥!向他的生命致敬!

× × ×

李泰祥1941年生於台東馬蘭,父親是阿美族人,母親來自南投埔里。1946年,父親帶著一家移居台北。

李泰祥自小一就喜歡美術繪畫,也有天分。小四轉至福星國小,音樂老師林福裕先生讓他開始認識到音樂的魅力,老師邊彈邊唱,令他著迷;藉著上課前後幫忙搬搬風琴,找機會摸摸鍵盤,漸漸地,他不但能摸出旋律,連和聲也都漸成雛形。家裡有小提琴,李泰祥以父親為模倣對象,父親外出時就依樣畫起葫蘆,音階找出來了,一首一首地,把父親拉過的所有曲子都學會。

上初中後,一則貼在電線桿上的小提琴教學廣告,改變他的一生,陳港清老師成了他小提琴的啟蒙老師;有了老師的教導,他的技巧更是突飛猛進。李泰祥說老師對他很好,當時只繳過第一次學費,因為沒錢,老師等於默許他白學,每次都敬禮而已,李泰祥心想要用努力來報答他。

1957年,李泰祥藝專二年級時(原是唸美術印刷科),在陳老師的鼓勵下參加台灣省文化促進會主辦的小提琴比賽,結果天份過人的他令人驚豔地贏得第一名。

轉到音樂科(1958),主修小提琴,才華洋溢。三年級時,小提琴演奏比賽時過度主觀的詮釋不被認同,許常惠告訴他:「……像你這樣有強烈音樂性的人不多,應該去學作曲。」鼓勵他,「你應該嘗試作曲,像匈牙利作曲家巴爾托克、高大宜一樣,為自己的民族創作。」李泰祥非常感動,從此開始作曲的學習與投入。

1961年畢業(20歲),即任台北市立交響樂團首席。1963年,創作的作品在許常惠籌劃的「製樂小集」中發表。李泰祥對作曲建立了更強的自信,創作越來越多。

1966年與許壽美結婚後定居台東。教學之外,組織山地青年合唱團、學生管絃樂團,並持續地將田野採集來的音樂素材(山地&福佬)運用到創作中。1967年李泰祥夫婦的兒子奕青出生。1968年做了一次「新民風音樂會」的成果發表演出。

1971年(30歲)重回台北。女兒若菱出生。發表《絃樂四重奏第二號》。接觸了現代音樂,同年中與許博允等人合作舉行「七一樂展」發表新的音樂。發表《運行三篇》鋼琴三重奏。與小提琴家陳藍谷組絃樂四重奏,演奏一些現代樂派的作品。受當年藝專校長鄧昌國之邀,擔任台北市立交響樂團首席、台視交響樂團指揮。

這時也因為詩人余光中的一句話「……作曲家的責任應該是提升流行音樂與走入人群」改變了李泰祥原來的思考,加上楊祖君引介了校園民歌,於是也響應了以現代詩人的作品入樂的民歌運動的創作。

1972年秋,應德國歌德學院邀請,與德籍柯尼希教授等組成四重奏團,巡迴公演於台灣及東南亞各大城市,深得好評。

1973年9月,以訪問學者名義赴美觀摩、研習。聖地牙哥現代音樂中心的研習,冥想音樂、機會音樂、民族音樂、戲劇音樂……等等,令李泰祥大開眼界,這期間,凱倫‧雷諾斯的支持和寶琳‧奧利弗的冥想音樂,是帶領他進入二十世紀新音樂領域重要的兩個人。

1974年(33歲)回國後,李泰祥擔任台灣省立交響樂團與台大交響樂團的指揮。在省交,他的推動理念:一﹑發表本土作曲家(老中青三代)的作品,二﹑國外現代音樂的曲目拓展,三﹑生活化的通俗音樂演奏會的安排。但當時的實際環境,推動上不是很順利,於是他一年後就請辭了。在學生(台大)交響樂團,反而可以不受限地做些「實驗」。

結識兩位德國友人麥可‧藍德和貝緹娜,更奠定他一生在嚴肅音樂領域裡的思路。藍德1974年來到台灣,李泰祥與他一見如故成了知交,一起做實驗音樂、討論東方美學的抽象表達。1977年「待」新樂小集的演奏會,就是兩人的音樂實驗成果。之後不久,藍德就回德國教書了。與藍德這段時間的交往,對李泰祥日後的創作影響深遠。

對於延續自己希望催生中國現代音樂的理想與使命,「傳統與展望」於焉誕生。1976到1986年間,共舉行了八次。都是李泰祥把從通俗音樂(歌曲創作或為流行歌曲編曲)、應用音樂(廣告、電影音樂)賺來的錢用來投入的。
1977年春,在東京發表《清平樂》(又名樂清吟),在台北發表《大地之歌》室內樂,同年秋並應邀參加日本第三屆亞洲新音樂媒體演出。

1978年遇到齊豫的歌聲,推出《橄欖樹》。1979年的電影「歡顏」,開始為電影寫歌曲與配樂。1981年唐曉詩亦成為李泰祥的歌樂弟子。(之後的錢懷琪和許景淳,則相遇於1986年。)

《春天的故事(1971)》、《一條日光大道(1971)》、《橄欖樹(1978)》、《菊嘆(1978)》(以上民歌風)、《你是我所有的回憶(1978)》、《走在雨中(1981)》、《告別(1983)》、《相遇(1986)》、《輪迴(1986)》(以上流行歌)、《傳說(1971)》、《水天吟(1983)》、《錯誤(1984)》、《旅程(1984)》、《邊界酒店(1984)》(以上現代詩之歌樂)……等等,這些都是當年歌樂的經典之作。

1978、79到1985、86年,是李泰祥生活最緊湊、創作最豐富的時期。比如說,這期間(1978~1986)「傳統與展望」從第二次到第八次,每次都有不同的主題(比如1982第四次「傳統與展望」,主題「美的饗宴─歌與多元媒體」,演出音樂實驗劇《還緣》、人聲及打擊樂現代音樂作品《幻境三章》。1983第五次「傳統與展望」,主題「新調」,將校園民歌以管絃室內樂的形式演出。1986第八次「傳統與展望」,主題「詩歌與舞劇」,以劇場形式表演鄭愁予、葉維廉等人之作品。…等等);以1981年為例,他的三部電影配樂作品通通被提名,最後以《名劍風流》抱走一座最佳原作音樂金馬獎;他嚴肅音樂的重要作品如《太虛吟》(1978)、《幻境三章》(1979)、《生民》(1982)、《氣、斷、流》(1983)等,也都是這個時期完成的。又如:1985年,與阿姆斯特丹音樂會管絃樂團錄製《那些天、地、人》、《美麗與哀愁》專輯;同年,以鄭愁予之詩創作,融合民歌與藝術歌曲的《錯誤》專輯(由李泰祥自己唱)問世…等等。

1979年(38歲)10月,於德國弗洛妥世界音樂節演出《幻境三章》。

還有和雲門舞集合作的一些舞劇(《女媧》(1979)、《生民三篇》(1984)、《薪傳》(1984)、《射日》(1992)等),以及創作其他歌劇(《張騫傳》(1984)、《大風起兮》(1985))、音樂劇(《棋王》(1987))等等。

1986年發表木琴作品《流水、古厝、人家》(1984寫木琴獨奏,1985改為木琴四重奏;後來1996又改為木、鐵琴、2馬林巴琴四重奏)。

1987.11.30於國家音樂廳演出《氣、斷、流》鋼琴五重奏。

1988年(47歲),李泰祥被診斷出罹患帕金森氏症。自此,因為表演藝術環境在兩廳院成立後的劇變(所謂專業經營導向)及身體給他的警訊、經費等問題,他的創作生涯一段相較「怠惰」的時期出現(1988~1990年代中期),儘管如此,這段時期還是有一些流行歌樂、電影配樂(《無卵頭家》、《情定威尼斯》等)、管絃樂的創作,童謠的編曲等等。

1991年,創作鋼琴及管絃樂作品《山、火、流雲》。

1992年,為雲門舞集舞劇《射日》的演出,將《大神祭》的配樂改編為音樂作品《射日》。

1993年,應邀將《錯誤》、《野店》、《情婦》三首作品改編成三重奏,在總統府介壽館音樂會親自演唱。用國、台、原住民語,為女聲、打擊樂、鋼琴及絃樂四重奏所寫成的室內樂曲《山、絃、巢》於國家音樂廳發表首演(第三段《巢》,因找不到會排灣族語的人來演出,只好暫時沒發表)。

1994年春,《氣、斷、流》鋼琴五重奏再次在加拿大多倫多成功演出。

1996年,赴莫斯科、北京和上海製作《中國交響世紀》專輯12CD(與其他四位國際音樂家攜手合作,歷經 3 年才完成 144 首具有代表性的民謠的音樂總譜)。

1997年(56歲),獲頒金曲獎特別獎、吳三連藝術獎。於國家音樂廳舉行《太虛吟II》作品發表(是1978年《太虛吟I》的修訂版)。完成歌劇《碾玉觀音》,現代音樂《我們的時候》,民歌《這是一個秘密》等。

1999年,為臺東南島文化藝術節創作主題曲「南島陽光」。修改《大神祭》清唱劇。

2000年11月,驚覺自己病情又開始惡化,決定接受長庚李石增醫師的建議,而開刀在腦裡植入兩個腦部脈衝產生器。

2001.6.27(60歲),在國家劇院實驗劇場舉行作品發表(包括《運行三式》(1971,鋼琴三重奏)、《氣、斷、流》(1984,鋼琴及絃樂四重奏)、《安靜在五月的懷柔裡》(1988,單簧管及絃樂四重奏)、《馬蘭組曲》(1996,無伴奏小提琴獨奏))、《生民》(1982)、《我們的時候》(1998))。這一年,也完成了《自彼次遇到妳》等。

2002年,重新修訂《生民》在第三屆「上海-臺北兩岸作品薈萃」重新發表,由李奕青代父出征指揮上海音樂學院首演。《自彼次遇到你》歌樂專輯出版──這個「你」是指音樂,是表達他對藝術不變的執著,這個專輯代表李泰祥要告訴我們,他還是一樣堅持地做著。於中山堂台北文化藝術節演出重新修訂的大型管弦樂清唱劇《大神祭》(1976創作,1984首演;此次是採用李來望先生所作之《吉拉嘎山》史詩重新修訂的),由江靖波指揮演出。

2003年,主辦《風景四幅》感恩音樂會(這是李泰祥患病復出後,首次正式發表全新作品的巡迴音樂會,也是李泰祥第一次以主辦單位的身份舉辦這次的音樂會,希望藉著藝術家自身不畏疾病的執著生命力,鼓舞現代台灣人,帶來希望與愛。其中的《風景四幅》是結合了現代詩人葉維廉的作品,所創作的近期之作)。跨越了原來的語言限制,「意象繽紛 – 臺灣現代音樂集」發表重新改寫修訂的人聲、打擊樂及室內樂團作品《巢》,由女高音林慧珍演唱。「與音樂的狩獵~我的一生」展望樂集於十三行博物館太陽祭,發表人聲與鋼琴作品《漂木》(本曲創作源自阿美族童謠,代表傳承和未來的展望)等新作。

2004年,發表《雲在頭上飛》專輯(月光海湧、回故鄉、世紀之愛、傳說(此以原住民母語演唱)等)。參加「 2004 臺東第三屆都蘭山藝術節」,並創作《都蘭山之歌》;《雲在頭上飛》專輯中之《都蘭的大眼睛》被選為主題曲。

2004~2005年,完成了《山和田》客家風組曲(聲樂及管絃樂作品);《驚見霓虹關》(為亦宛然掌中劇團與白舞寺當代舞團人/偶跨界劇作《驚見虹霓關》作曲創作,為人聲、笛、嗩吶、琵琶、二胡、大提琴、鑼鼓等室內樂團所作,其主題曲為《殘花吟》。2005.2月演出);重為《天黑黑》、《丢丢銅》等台灣民謠新編大型管絃樂作品;以阿美族史詩創作的《狩獵》(聲樂、打擊樂及大型管絃樂作品)──《狩獵》2005.10.14於國家音樂廳世界首演(由十方樂集演出)。總統府「 2005 歲末總統府音樂會」《傾聽來自山與海的聲音》(紀念高一生與陸森寶),發表改編自高一生歌曲《春之佐保姬》及《杜鵑山》兩樂曲的《春之歌》。

2006年,於傳統藝術中心民族音樂研究所發表《吉拉雅山神話》(人聲、打擊樂與管絃樂作品)。5月國立臺灣交響樂團舉辦『聽見臺灣的聲音系列-李泰祥作品演奏會』。應東森電視邀請演出「夢土上」──李泰祥2006詩歌之夜。

2007年,發表新作《情奔》連篇藝術歌作品,音樂涵括原住民音樂、現代實驗樂曲並融合戲曲唱腔等元素,聲樂演唱結合舞蹈、戲曲及說書,以跨界概念呈現作品。(2007.8月於台北紅樓劇場演出,張琳琳美聲劇坊主辦)

2008年(67歲),3 月修訂完成無伴奏小提琴獨奏曲《馬蘭組曲(馬蘭之歌五首)》(原1996),4 月於許常惠文化藝術基金會之製樂小集音樂會公演。創作管絃樂作品《安魂曲》。9月,獲頒國家文藝獎(第12屆)。

2009年又因甲狀腺腫瘤開刀。發表為十方樂集所作的打擊樂作品新作《五景.流水》。由義美藝術教育基金會發行夢土 II《自由‧想》專輯(李泰祥大師最新音樂作品)(該專輯榮獲第 21 屆金曲獎傳藝類最佳專輯製作人獎)

2010年,重新為國歌編曲,展現對民國百年(2011)的祝福。(由台灣八個交響樂團在總統府前元旦升旗典禮演奏。)

2011年(70歲),腫瘤復發,再次開刀。民國一百年(2011)獲頒國家二等景星勳章。

2013.4.19獲頒第32屆行政院文化獎(這一屆文化獎頒給了李泰祥與知名導演侯孝賢)。李泰祥已幾乎無法言語,他的女兒李若菱朗誦李泰祥事前準備好的感謝詞表示:「這廿年來雖然飽受帕金森氏症之苦,但我對音樂的信念卻未曾稍減,在疾病的對抗中,我對人生也有了更深的體悟,就是愛才是創作的泉源。我只要有一息存尚,我的音樂創作就永不停止。」他謝謝啟蒙他音樂的師長、一同共事的音樂家夥伴,這份榮耀與大家共同分享;他謝謝行政院頒獎給他這位樂壇老兵,「為生命畫上驚嘆號!」

文化部長龍應台特別提到,雖然是國家頒了獎項給他們,但他們用生命、經歷,滋潤了台灣的文明,不如說是「他們榮耀了我們」。

雲門舞集創辦人林懷民盛讚本屆文化獎「令人滿意的不得了」,他記得一九六四年還在政大念書時,某個冬日到台北國際學舍聽小提琴發表會,台上的李泰祥還穿著朋友借他的夏款西裝。一九七二年他從美國回來的第三天,那個「致命的晚上」李泰祥、許博允、三毛一起聊著如何用現代樂與跳舞合作,於是第二年誕生了雲門舞集。林懷民推崇李泰祥的音樂,塑造了台灣幾代人的共同記憶,「在那個哪裡都不能去的年代,李泰祥的《橄欖樹》呈現一個遙遠的夢想!」

以上,是李泰祥老師音樂生命──歷程的概要整理。筆者不是要列出完整詳盡的年表,是希望在此文中讓讀者有感覺,提供讀者──尤其對李老師還不夠熟悉的讀者,在最短的時間內,對他能有一些瞭解與概念。只不過,即使原來整合資料時是想抓住某些重點、盡量簡要的,但李老師實在是天分有餘、太廣博、創作熱情太驚人了,就算病後受限不便,依然精神不減、創作不息,讓我以上的整理看來篇幅不小,始料未及。李老師的作品太多,我無意要全部提到,卻又不想遺漏太多。

× × ×

以下,我想從四個部分來素描李泰祥老師的一生:開闊如海洋,堅持於理想,生病的淬鍊,燃燈到最後。而我主要以──李泰祥自己說和別人怎麼說的方式來呈現。

(以上李泰祥老師的歷程概要,和以下的素描,其資料的整理、參考、或摘取,來自:《李泰祥──美麗的錯誤》一書(邱瑗撰文,2002.12.20出版);政大藝文中心第12屆駐校藝術家年表和作品一覽表;李泰祥數位音樂博物館──台灣本土音樂家之影音典藏當中的傳記、影像紀錄等;典藏台灣(數位典藏與數位學習國家型科技計畫──中央研究院數位文化中心)──李泰祥;第12屆國家文藝獎得獎人紀錄片文化容顏──李泰祥;義美藝術教育基金會發行夢土 II《自由‧想》專輯中的訪談;還有其他訪談、時事報導……等等。)

開闊如海洋
從上面李泰祥老師音樂生命的歷程概要,我們可以看到他的天分和對音樂的接觸、學習之廣,從西方古典音樂、民族音樂、鄉土音樂、原住民音樂、各種現代音樂、甚至西洋流行音樂等等。他對音樂的吸收、領略、創作、應用之廣,從演奏、指揮、各類音樂的詮釋、和各類音樂與歌曲的創作,他都能。而他的作曲,涵蓋從古典脫出到民族音樂(新中國音樂)、現代音樂的所謂嚴肅音樂的範疇,這又包括管絃樂、室內樂、歌劇、音樂劇以及和舞劇、打擊樂表演的結合等等;他的作曲,也跨足所謂通俗音樂的範疇,民歌、詩樂歌曲、流行歌曲、電影配樂、廣告音樂、傳統民謠的管絃樂編曲等等。質、量上都相當豐沛而驚人。他的生命本質上,還深具對美術、文學等,敏銳、細膩而豐富的涵養。

李泰祥說他的作曲經驗、作曲過程,基本上沒有經過任何人的指導,根本就是自己摸索出來的,他說:「有壞處也有好處,壞處是,常常遇到很多困難,不知道如何解決它,也不曉得怎麼樣更精準、更精確地去表現;但好處就是,我沒有種種限制,它很自由自在的,海闊天空地發展,這是我創作上最大的優點。尤其我具有原住民血統、以及受五千年中國文化薰陶、又喜歡西洋古典音樂,這幾種要素碰在一起,在台灣作曲家裡,有一種自己的風格與特點。」

李泰祥說:「我大部分都是不務實,玩到什麼地方就玩到什麼,但是我喜歡嘗試各式各樣的,整個的創作狀況是很凌亂的,思路要把它統一起來,恐怕很困難,不過我也習慣這樣,這樣子的創作方式,很小心地在混亂當中求統一。」

陳漢金(師大音樂系副教授)說 :「我覺得李泰祥先生,他在國內音樂創作上面,算是一個異數,他的觸角伸得比較廣泛,各方面他都蠻好奇的,從後期浪漫派,從印象派的音樂,從無調性的音樂,比較前衛的手法,比較傳統的手法,他全部都有去嘗試,甚至通俗音樂的領域裡面,他也蠻有興趣的,譬如說在台灣傳統民謠的改編,事實上效果都蠻不錯的。

本來在改編台灣民謠,都做得比較保守、比較傳統型、學院派的技法;而他把它套入一種比較通俗的,下面有那種流行歌曲的節奏,不過管絃樂上面,他各種樂器的音色的處理,又處理得蠻細緻的,這整個音響效果一下子出來,讓人家覺得蠻驚豔的。」

雲門舞集的創辦人林懷民說:「我記得他在七十年代後半段的時候,用大家熟悉的曲調,把它用交響樂來演奏,對台灣來講,那是一個非常、影響非常重大的一個關卡,忽然覺得我們耳熟能詳的這個音樂,可以變成這麼棒、有這樣的氣魄、有這樣子的和聲,這裡面有一個跟普羅的接點,那個接點是非常重要的,等於是把很多一般不聽音樂的人、不看舞的人,通通帶進了國父紀念館。」

詩人余光中回憶說:「七○年代有一次,他跟一些音樂界的朋友來我家,就談到了當時流行歌曲,我就忽然對他們說,我說我有時候坐計程車,有時候在公共場所,聽到一些音樂,那音樂並不怎麼好,那個歌詞尤其不好,我說我就覺得很難過,那你們身為音樂家,怎麼不難過呢?所以他後來也就積極地,就朝大眾化的方向來走。」

楊忠衡(音樂時代總編輯)說:「當時的民歌運動,是我們台灣歷史上唯一的、自發的、很了不起的音樂潮流,這些音樂潮流是由一些比較業餘的音樂家、作曲家所發動,那麼李泰祥在這個潮流當中我覺得他扮演了一個臨門一腳的角色,因為他同時兼具了學院的背景,所以當民歌運動發展到某個程度的時候,他加進來,把整個歌樂的創作,從很簡單通俗的程度,一直提高到藝術的頂端,所以讓這整個民歌運動變成一個很完整的、由簡入繁的程序。」

許博允(作曲家)說:「李泰祥他本身是原住民,對於節奏或是對於聲音的,所引發出來的感情,比一般人、一般漢族…要濃厚;基本上對他來講,寫歌是非常容易的事情,他有意無意地就會把一些思考或成型的理念跟感情都融進去。」

徐伯年(十方樂集創辦人)說:「他的東西我覺得基本上跟一般流行音樂那種很直接的感覺是不一樣的,像從音樂的色彩來講,他已經比一般流行音樂豐富非常多,他的變化非常細膩,掌握得幾乎可以說很精準,而且他同時有比較高的文學性,他讓我們有一種疏離的感覺,有一種迂迴的感覺,有一種幽微的感覺,這裡面都顯露出他的文學性,他的音樂的藝術性,他帶有很多情感上的召喚,因為他裡面始終都比一般的流行音樂,有更多、更細微的訊息在裡面,來召喚我們內在的一些情感經驗。」

楊忠衡(音樂時代總編輯)說:「一般來說,流行音樂某方面來說,有一定譜寫的公式,很容易去套,你只要有一些好聽的旋律、朗朗上口、主歌、副歌,那麼它就容易受到歡迎,但是李泰祥他的作品,是超越這個層次,也就是在每一首歌在譜寫的當中,他都必然會放一個有價值的影子在裡面……。

那後期他的每一首歌,我覺得最了不起的就是說,他對於中文韻律的掌握,已經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尤其把他《錯誤》這一張唱片中每一首詞拿出來看,對於作曲家來說,都是不可能的任務,不可能有人可以把這些詞、長長短短、非常不規律的詞寫成歌,但是他辦到了。而且他是怎麼辦到的,他是完全貼著這些歌詞的抑揚頓挫去進行,比如說〈情婦〉──像一個高高的窗口,他不只韻律貼了,連那個高高的窗口的影像,都寫在曲裡面,『或許』──或許的時候,他的旋律又已經改成一種不確定。所以我們可以逐字逐句的,去把他音樂裡面偉大的部分,把它挑出來,紮紮實實、貨真價實!」

陳漢金(師大音樂系副教授)說 :「德文的藝術歌曲,我們稱它叫Lieder,事實上它是從通俗音樂那邊發展起來的,最初在十八世紀末的時候。這個藝術歌曲興起的時候,它是向民歌學習、向民歌看齊(莫札特、布拉姆斯、貝多芬、舒伯特等都是譜寫Lieder的作曲家),民歌風格模仿到一定的程度以後,慢慢他會把一些比較深的東西加進去,那就會變成兩個極端,那舒伯特可以說是在這個藝術歌曲發展到相當一個程度以後,他是各方面的嘗試的,我覺得李泰祥先生的嘗試何嘗不是這樣子。」

李泰祥說:「民歌必須要喚起整個民族認同,你必須要比一般人更走前一步,要引導大家去走向一個好像夢一樣,去追尋、追求一個夢,不管這個夢是達得到、達不到。」

2006年詩歌之夜音樂會前,李奕青(李泰祥老師的兒子)說:「那為什麼會叫作夢土上(音樂會的命名)呢,其實如果我們看鄭愁予他寫的這整個作品,我們可以猜測得到,其實他這裡面隱隱約約透露了一點,有一點悲傷、有一點哀怨,但是他還是唱著快樂的歌,就是有點帶著一種說不上來的一個愁,那這個愁呢,它是沒有答案的,但是呢,這就是他夢中的一個土地,所以我們叫作夢土上。爸爸他一向就是很喜歡用詩人的作品來寫歌,它彷彿是在你心底裡頭,它畫了一幅圖畫,你要進去以後,你才看得到,我想那就是,詩歌之所以是詩歌,它美麗的地方。我相信就是,爸爸他想要用這樣的方式來呈現、送給大家。

老爸的作品呢,其實包羅萬象,為什麼,因為他可以很現代,也可以很古典,為了通俗音樂跟古典西方音樂,他建立起一道非常不容易搭建的橋樑,在這樣子的時代,其實他是非常非常罕見的,不是說你想要做就可以了,他還要有很多想像力跟一些體察。」

所以後來李泰祥自己也說:「我曾以為自己比較通俗,比較不具有學術價值,後來我已經不這樣想,因為它是經過反思、反省所沉澱的東西,它不應該是屬於膚淺的或者是簡單的作品,即使很簡單,但是它還是很動人。」(2009)

徐伯年說(2005年十方樂集首演《狩獵》,也演奏《生民》):「我要講的是說,這個作品(《生民》)很特別是說,李老師用一些非常簡單的元素,可是卻非常非常有效果,你就會覺得那個像一朵花,或像春天到來的時候,所有的萬物在裡面慢慢地增長,慢慢繁衍,慢慢這樣打開來,像一朵花這樣地綻裂開來,這麼講好像很抽象,可是事實上他是用很清楚的,音樂上面的表情,用它的發展,帶出那個色彩不停地轉換,像變魔術一般地,這樣變化出來,純粹是沒有調性、沒有音高的一些打擊樂器,甚至主要是以鼓類為主,所以這個是李老師很擅長的,他除了我們所熟知的流行音樂以外,他對這些抽象元素的掌握,其實是很高明的。

《狩獵》呢,他用了很多打擊樂器,還有一個相當大的編制的管絃樂團,這裡面用了很多,我們講類似那個,低限音樂領域的一種頑固的反覆,這個反覆代表一種意志力,一種人跟獵物之間那種對峙的狀態,那事實上他已用到,有點像是史特拉汶斯基那樣子的一個效果、一個聲響,可是用一個純然李泰祥他的手法來寫,所以他用這樣的想法,然後做出一個張力很強大的作品,這裡面有鳥的悲鳴,有一些用原住民的立場,想要訴說的一些故事在這裡面。…因為如果我們的旋律太過於具象,像一般的歌這樣的話,它容易造成一個聚焦的狀態,這個聚焦會讓我們忽略掉,其它更多的音樂的材料、音樂的表情結構,所以李老師他的旋律還是旋律,沒有錯,可是已經弱化了,可是他強化了其它的音樂表情結構的時候,他讓我們在聆聽這個音樂的時候,進到一個比較豐富的、比較有一個交感的、一個多維的、一個音樂的豐富的情感世界裡面,進到一個我們可以稱之為藝術音樂的一個層次。」

邱瑗說:「改編後的《水天吟》是李泰祥認為最能表達他創作胸襟的作品標題;從他的創作生涯觀察,如海洋般的文化交融一直是他保持作品創造力不墜的力量。這首歌樂基本上是男女人聲與鋼琴、大小提琴三重奏所組成的室內樂作品;人聲與器樂份量相當,尤其在壯大的尾奏裡,鋼琴三重奏的曲式越見遼闊,巒峰層疊、水天一色,正是李泰祥追求的海洋般包容胸襟。」

堅持於理想
我想先提一下《橄欖樹》,李泰祥曾說:橄欖樹的意義何在?可以講就是說,一個理想家或者是夢想家,他追求的一個境界。他也說:民歌最早的「橄欖樹」,就是要追求自由自在的精神。

徐伯年(十方樂集創辦人)說:《橄欖樹》一曲便是揉合了阿美族古韻以及法國現代音樂元素的典型。

楊忠衡(廣藝劇場藝術總監)說:《橄欖樹》的悠遠異國風,荒涼的那種氣氛,便是加入了中古時代的多里安(Dorian)調式。

邱瑗說:李泰祥將原住民歌樂中最常聽到的La-Mi-Sol音程,配上歐式語法Fa-Re-Mi,就成了《橄欖樹》的基本旋律……。李泰祥自己說的:……由於這兩個完全都不同的素質,合起來的話,造就這整個樂曲的一種突破。

房國彥(2011《美麗的錯誤》音樂劇的舞台設計)說:橄欖樹,在西方文明裡面,也是一種生命泉源的象徵。

2007年孫越問李泰祥:有哪一首歌曲,是你突然會想唱的或者是一直念念不忘的?李泰祥回答:「《一條日光大道》和《橄欖樹》,這兩首歌,是我在一生當中,最好的作品之一,也是我最早的作品。」(兩首歌的歌詞原作都是三毛。《橄欖樹》的詞,李泰祥有改動。)

齊豫(李老師首位歌樂上的女弟子)說:「我想,選擇做為一個拓荒者,他的路必然是孤寂的,李老師、李泰祥老師,他選擇了這條路;不但選擇了這條路,他還開闢了兩個戰場,那就是一個嚴肅音樂的創作,和他義無反顧地擁抱大眾。因為選擇了這樣的路,他反而在兩個戰場上都必須要接受一些異樣的眼光。可是他非常地熱愛生命,而且他一直告訴我說,他最鍾愛的、最欣賞的,是在最困頓中開出的花朵。」

李泰祥說:「我經常以情歌來表達,表達我對理想的愛,像這次專輯(自彼次遇到你),其中有一個主題也離不開這個;也就是說,我表面上是在抒發情歌,但藉著情歌我抒發的,其實是我對理想的一個執著。」因此2002年的《自彼次遇到你》歌樂專輯出版──這個「你」是指音樂,是表達他對藝術不變的執著,這個專輯代表李泰祥要告訴我們,他還是一樣堅持地做著。

2005年的「狩獵」,李泰祥強調,這不只是原住民的故事,也是一場他和音樂的「對峙」、「追逐」到「收穫」的歷程。

李奕青(李泰祥老師的兒子)說:「有一次,我跟爸爸在做一首歌,他把A段跟後面的C段互相對調,這樣子的對調結果呢,產生了一種很特殊的狀況,那就是它的那個接口,多了半小節、就是兩拍,就學理來講,它未嘗不是不可成立的,不過,爸爸他是覺得,他還是要以回到4/4拍,然後on beat 在強拍上面接進來,我的意見跟想法是覺得,因為為了這兩拍,我們必須所有東西都要重做,因為它沒有辦法硬接過來,我必須要重頭再做一次,它才可以接得順暢,而且這兩小節的音樂,我們也得要補進來,我最後就是,好吧,我就覺得照他的想法;為了達成他這個想法,我就必須要花整個晚上的時間。我想這個小小的例子,應該是可以透露出來,可見他平常對事情、或是小細節,他的一種執著的一種非常人所能理解的一種狀況,他是會不計任何代價、時間、包括金錢的,他都一定要做到。」(2006)

2007年孫越問:這個病越來越嚴重,大家都知道你用了很大的毅力來克服,做各種的運動、復健…這個過程中間,有沒有有的時候覺得放棄了的那種想法?李泰祥回答:「當然我不是天生的強者,我也是個血肉之軀的人,所以有時候難免也會打退堂鼓,不過我常常在想,我還有很多事情還沒做好,音樂還沒交代完畢。」

你會不會因為生病,有的時候也會想到死亡?李泰祥回答:「我兒子寫我的『躍然紙上的生命力』,我很強調生命力的躍動,我現在幾乎就是,還在寫這種純粹,赤裸裸生命力的跳動,尤其我現在用電腦,經過電腦幫助我記載音樂,我到現在對生命仍然懷著滿腔的熱情,對生命滿懷熱情;唯一不同的大概就是說,我大致可以離開,從前的很驕傲的樣子,學習到會感恩,這個感恩是我從前不大會的,我覺得生活要樸拙一點,表面上看起來好像是很平凡,可是處處都是經過許多累積以後,篩選下來一個比較高層次的、比較智慧的一種見解跟看法,也許這就是美麗。」

李泰祥獲頒第十二屆(2008)國家文藝獎的感言:「首先感謝評審會對我的抬愛,獲得這個獎,家人和我都非常地高興,認為是個莫大的榮耀,倘若我的雙親也能看到多好啊!對我而言尤其意義重大!這等於是對我多年來的努力,所做的肯定和鼓勵!好比黑暗中的一盞明燈,在漫漫人生的摸索中,使我不至於孤單,在軟弱時能堅強。我愛我的家人!更熱愛在這個土地上一起滋長、奮鬥的人們!所以我將以有限的人生,繼續執著理想!本著不同人種但同愛和寬大的胸襟,來創造人類希望之歌!以及生命歡樂的樂章而努力!我心中的欣喜、榮耀將伴隨著愛,獻給我日夜掛念的家鄉——台東的父老一起分享!」

許景淳(李老師歌樂上的女弟子)說:「他是一個非常溫柔的人,他對於很多周遭在做的事情,他都有非常大的敏感性跟包容性,但是很有趣的是,在這個溫柔的同時,他的內在的個性裡面,有一個很大很大的堅持,那個堅持是只要他覺得是在他的藝術生命裡面他所訂定的方向,他所看到的他應該去做的,他要達成的一些尋找到的層次的時候,他從來不放棄。」(2009)

許博允(作曲家)說:「李泰祥的作曲,個性跟其他作曲家不一樣,他的作品是疊出來的,從最早的作品到最後,你可以看到他的自我的一脈相承,他總覺得他所做出來的,永遠不夠完美──從他自我的角度。這是李泰祥非常獨特的,所以他的一個作品,永遠都像活火山,它一直在動。」

林芊君(李泰祥老師的兒媳)說:「我記得有一次老師在病榻上面,那時候他因為帕金森氏症,需要動手術,有一次他把我叫到病床旁邊說,他寫了一首作品,希望我可以唱給他聽;我覺得他在這樣子的狀況下都可以創作,那我是不是應該要更竭盡所能地去幫他完成他的想法。」(2009)

2011年商業周刊的訪談 (腫瘤復發手術之後了),問他又為何總能將詩的情感詮釋地特別貼切?李泰祥浪漫地回答:「這是天地、宇宙間的因緣。」……………訪談現場,李泰祥坐在輪椅上,仰起頭、鼓起中氣輕聲續說:「我對追求美麗的事物,非常認真。」繼而,他謙虛地淡淡笑了笑:「我還是和嬰兒少年一般,智慧未開。我所知道的只是一點點,離完美還早。」

生病的淬鍊
2007年孫越問李泰祥,你生病以後對你的創作上有沒有影響?

李泰祥回答:「老實講,我沒有什麼影響。我照樣很愛惜自己,也很不愛惜自己。你知道創作是很耗神的,尤其我得這種病相當耗神,每次從桌子上工作完畢結束的時候,我整個人都好像快要掛掉一樣那麼嚴重,我還傻傻的什麼都不會,一會兒才能從滯怔狀態活醒過來;我也知道工作太多,對我的健康不好,可是我也沒什麼顧忌,就這樣,仍然我行我素。因為我忘得太快了,我忘了,就要重新再想一個,想來想去也許開始新的,說不定會比原來的好,可是一直試一直試,終於就變成好的了。這個就是我的可憐的作曲的精神。

這個精神,在我初中的時候就有了。初中的時候我們畫圖畫,我喜歡畫畫,要畫一個石膏像,是一個躺著的力士,大力士躺著,我一直不解,沒辦法瞭解為什麼,這個大力士這麼健康、這麼英雄、肌肉這麼好,怎麼躺在那,躺在那兒幹什麼?那個表現什麼,我不知道。有一天我大膽地問美術老師,我說為什麼大力士好像被人打倒一樣,這是表現什麼?他說,這個大力士,他每次被擊敗後,就吸取地上的力量,大地的力氣,重新出發,比以前更厲害,他就可以越戰越勇。我突然覺得,這才是我!因為我天生不是超人、或者很傑出的、很出眾的,我覺得比平凡還平凡,但是我如果努力再努力,應該也可以做到使平凡變成不平凡。所以我的座右銘就是『一試再試』,沒有什麼!我的生命就是不斷地創作,我的價值就是不斷地創作的時候!」

李泰祥說有時沒別人時,他自己一個人下棋,左手跟右手對下,他說:

「黑的也是我,紅的也是我,吃來吃去,心態主導了整個棋盤,我覺得今天紅軍好像岌岌可危,就多多用心注意紅棋,結果變成反而紅棋反敗為勝,這就是很滑稽的事情。」

他又說生這個病對他大有影響,他都是硬著、撐著,挑戰、不服輸,但有時候好像真的是遍體鱗傷。

他說:心理建設,多苦啊,倒不如「放開一點,當作遊戲」,創作本身本來就像遊戲一樣嘛,但內心還是沒法離開嚴肅的態度,玩起這遊戲的時候,會越來越嚴謹,然後自己給自己麻煩、痛苦,到忍受不了了,作罷了,結果我還是又把它補完。譬如說,我喜歡把許多不可能的事情兜在一起、放在一塊,看看有何結果……。

孫越問:有的時候往往生病,會給人帶來一種對生命的恐懼,您有沒有這種感覺?李泰祥回答:「我不會。我在開刀的第一天,曾經夢到全身血淋淋的,不是夢喔,是眼睛看出去,這個影像會改變,影像都是血淋淋、乾燥的沙漠、還有死的水,我後來覺得越來越可怕,於是我就努力地去想青草地,可是我每次一想,只要一開始想好的事情,馬上壞事又來了、又破壞它,這叫周而復始,就一直這樣纏鬥著,我後來總熬過去了。所以我覺得一個人的意志力,應該可以去好好地培養,每一個人都可以戰勝、戰勝它,只要好好的,不要放棄,不要放棄這種希望!」

徐伯年(十方樂集創辦人)說:「我們每次都嘲笑他是個無可救藥的浪漫樂觀主義者,他不管身體再怎樣不好,或者生活再怎麼樣的不順利,他始終抱著一個很浪漫的心情,有的時候會自我調侃。」

許景淳(知名歌手)說:「我覺得看到一個非常非常了不起、偉大的音樂家,他要怎麼樣地去面對自己身體,還有他的行動的、能力的這麼快的一個衰減的過程;但是我覺得在那個過程裡面,反而看到了我想是我這輩子很大的一課,就是人性、人格風格的一個光芒。我想他在遭遇到這些過程裡面,他的不屈不撓,他的繼續努力,那麼地仔細地自我要求,以及領導著所有跟他一起工作的人,希望大家都可以做到這麼好、這麼完美的每一次的呈現;然後在面對不完美跟追求完美這個過程的那個心境,跟那種你必須包容一切的態度,我想對我來講,是生命裡面很重要的一課、也是很大的一課。我要非常感謝李老師,他也讓我有機會,因為伴隨著他這麼多年,跟隨他,有機會上到這一課。」

2013.4.19病困纏身的李泰祥老師,在救護車及醫護人員的護送下,出席行政院文化獎頒獎典禮。25年的帕金森氏症,近年又因甲狀腺癌開刀,身體虛弱。李老師表示,他這一生除了音樂之外的事,完全都不及格,還好有親人及朋友的支持,永遠忍受他,讓他心有愧疚,「我常在想,我的血管裡流的不是血,而是音符,我如果不把內心的音樂寫出來,我會對不起自己。」

燃燈到最後
2007.8.4聯合報記者李玉玲在報導中說:罹患帕金森氏症十餘年,作曲家李泰祥形容自己「剩下半條命」,即使生命不再是滿月的圓,李泰祥創作力依舊奔放,最新作品「情奔」。李泰祥說:「我是個不服輸的人,生命就算走到最後,也要發揮價值與光輝。」

徐伯年說:「(李老師)他最想表達的,我想有一個很大的部分,就是原住民的文化,早年…………………,可是他心裡面最急切的是,他晚年的時候,他想要寫真正屬於他內心深處、他想表達的東西。」

2009年《自由‧想》專輯中的訪談李泰祥說:「我喜歡用單純,還有反覆加強的方式,來達到音樂的說服力,簡單、單純,還有這個…有力,生命赤裸裸的跳動。」

孫越問:像你的孩子、朋友、學生…跟你比較親密的一些人,你們有沒有講過將來要怎麼樣怎麼樣?李泰祥回答:「還沒有耶,我總是覺得自己頭腦簡單,對身後事還不會去涉及、還不會去設想,不過我現在對生死的看法,確實是非常自然和平淡,沒有一個人能夠躲得掉生老病死,所以你勢必要坦然接受它,要適應它,你雖然帶不走任何東西,但是你可以留下很多的,我現在努力地工作,就是要嘗試留下一些東西,給後人、給大家。」

李泰祥說:「我現在思想、思考力差很多,反應也差很多,所以我必須要一次一次…來試,等到試到想不出來了,每個其實都要花上常人十倍以上的精神跟代價才能做到。所以這是所有的創作苦悶與喜悅,我病了特別能感受、特別能體會到,等到苦悶過後才會有喜悅,喜悅都來自很多很多的挫折。」

李泰祥(《自由‧想》專輯中)說:「我現在的狀況是有氣無力的,兩眼失神,顏面神經都痲痺了,甚至舌頭也痲痺了,所以我講話很困難,我必須要用更多的力氣來說、訴說、來講每個話,但是我如果慢慢講、用力地講的話,我的腦筋,剛剛講過的話馬上就忘記、兜不起來,所以一個字一個字地去唸,唸我心中記得的話,每一句、每一個字都是困難重重,好像是生命的搏鬥一樣,這麼艱鉅,不過呢,我還是會努力地試試看,盡量地傳達正確的意念。因為我記不住原來的想法,但是我一次一次地試,試到它,兩個──音樂跟音樂、音符跟音符之間,能夠連接起來,所以,我每一個思想都是經過許多,非常困難的著述才能完成的,那麼也幫助我、也靠毅力來完成,我所要的思考、思想性和音符。」

許景淳說:「我覺得李老師他給我作了一個很大的示範,就是怎麼樣是實踐出生命的一個價值,我認識李泰祥他就是這樣的人,所以他說他要為自己作安魂曲,我知道那個意思,他要戰到最後一刻。然後把所有的力量,就是像燃燈一樣的,在最後一刻,放出最亮的、最美的光芒,在他的音樂裡面。」(2009)

李奕青(李泰祥老師的兒子)說:「…因為那是他的工作、那是他的生命,他應該是這樣。怎麼樣去呈現生命的價值,你怎麼樣去呈現它,你就必須要去發想,去發掘這個(生命的)意義跟價值在哪裡。會不會受苦,當然一定會受苦,但是我們已經不把那個苦當成苦,我父親他也是這樣!」(2009)

李泰祥老師說:「我只要有一息存尚,我的音樂創作就永不停止。」(2013)

× × ×

李泰祥的音樂、歌樂、甚至他的音聲、他的一切呈現,之所以觸動人心、感動人,不是那種譁眾、那種浮泛的,而是有著廣大內涵、深刻、情感提昇、理想堅持、遇困不屈不撓……的精神在裡面的,他是發自內心、誠實看待自己的創作、要不斷提昇有新意、不離這片鄉土的關懷、要能正向啟動帶動共鳴人心的……。我所感受的,正是李泰祥的心行與精神。

自李泰祥決定從嚴肅的音樂工作崗位走入群眾開始,他堅定著理想,各方嘗試,一步一步地往前走,他的音樂要融入、提昇、走進更多人的生活裡、走進更多人的心裡,他做到了!

這篇文章,除了引用李泰祥老師自己說的以外,也摘取了很多別人寫和說的李泰祥,這許許多多專業的音樂人、文化人……這些在他身邊與他的音樂、與他的人、他的心有互動的(親人)朋友們,他們更直接地所知所感而寫、而說,尊敬、讚歎、感受、理解、感動…,這呈現李泰祥是如何地在他們的心裡;更不要說廣大的群眾,曾經感受過李泰祥的生命、歌曲、音樂、精神的廣大朋友們,李老師是如何地在他們的心裡,老師的音樂是如何地伴著他們成長、如何地讓他們感動美好,老師生病後的堅毅精神又是如何地觸動鼓舞人人的心絃。筆者也是其中之一,即使身為方外的出家人,隨著年歲增長,益發為他的純真情感、理性、堅持、精神而感動。他一路走來音樂創作的堅持,他希望走入群眾、人心的純真發心,他真的做到了!

李老師還在台北,還陪伴著我們;代表性摘取別人說的、讓人人心裡的李老師在此篇文章中流現,包括卑微的自己,我想表達對李泰祥老師致敬的心與目的,就算達到了。

李泰祥曾向邱瑗坦白(2002):「所有的讚美,我都不滿意,因為都不瞭解我;但是沒有讚美,又覺得孤獨。」心心之間自然都有或少或多的感受與瞭解,是正常的;但沒有人能完全感受他、瞭解他,或者說他這樣特殊的人總會覺得是沒人瞭解他的,這也是正常的。為什麼?因為:

一個人既有先天傲人天份,又那麼積累式地投注生命學習、不斷超越的人,當然很難瞭解;一個既浪漫溫柔,又能嚴肅理性的人,當然很難瞭解;一個情感豐富敏銳,又知道必要控制得度的人,當然很難瞭解;一個格局胸襟寬廣,又思路細膩如此的人,當然很難瞭解;一個寬度太寬而凌亂,又要尋個脈絡、統一的人,當然很難瞭解;一個注定要寂寞孤獨踽踽前行,又要擁抱民族土地、大眾的人,當然很難瞭解;一個既單純天真,內心能感能知的又是那麼複雜,當然很難瞭解;一個才華飛揚奔放無羈,但又在生病後歷經禁錮煎熬的人,當然很難瞭解;一個很想要捨脫僵止痛苦的身軀,卻又要挺住對生命與理想的熱愛和示範,當然很難瞭解……。

這就是李泰祥。而「沒有讚美,又覺得孤獨。」──堅持於理想,喜悅地邁進,做該做的,有沒有讚美本來不是重點;但是讚美表示有人感受、有人瞭解,有人內在的美好、光明被感染、被觸動、被啟發,那麼沒了讚美,豈不覺得孤獨。自己朝向生命的美境探尋邁進的同時,本來就希望分享,感召同願同行者一起前行,既需孤獨,又不希望孤獨啊!

看他生病之後,每次音樂會,時常就以「一條日光大道」來作結尾,看著他一次次身體的變化、日漸蒼老衰弱的音樂會畫面,總見不變的、他唱出「一條日光大道」時的振奮精神與其他音樂家們、群眾們共鳴共唱著,是如此地陽光、激勵、憾動,如此令人為他的成就與精神感動而熱淚盈眶!您知道嗎,這是他早在1971年就譜出的作品耶,他的內心與精神是如何地渾然天成、一以貫之,一首「一條日光大道」可以到今天,不變的領受,不變的感動,甚至越陳越久越濃郁啊!

《一條日光大道》:「一條日光的大道 我奔走大道上 一條日光的大道上 我奔走在日光的大道上 啊 Kapa Kapa 上路吧 這雨季永不再來。 拋下未乾的被褥 睡芳香的稻草床 陽光為我們烤金色的餅 啊 河童你要到哪裡去 現在已經天晴 陽光灑遍你的全身 我只要在大道上奔走。 啊 Kapa 上路吧 雨季過去了 啊 上路吧!」

看著這些留下來的影像與音聲,看到的時光軌跡,在一個人的身上碾過,就形體的生命來看、來說,任憑您怎樣的生命熱情與不屈不撓,它還是步向衰朽、不能作主,令人不勝感慨。還好我們的精神可以不斷奮起,我們的精神生命可以展現、可以延續,我們的生命接受、坦然、明白、智慧、慈悲、喜悅、覺醒……可以增長與呈現,在自心、在心心之間,可以繼續,可以沒有停歇,可以共鳴共照下去。

許景淳說:「我想大家對他有一個──覺得他很浪漫,這樣的印象,是因為他的身邊,永遠有許多許多的人在走動,不管是男人、女人,大家都因為被他所吸引來,所以我想這是李泰祥他一生的一個特質,就是他的周遭,都會有許許多多的人很願意地,不管是追隨他,或者是崇拜他,或者是跟著他…」

最後,我就以也是李泰祥老師1984年的歌樂作品《觀音》來作為ending,這是詩人羅智成的現代詩:「柔美的觀音,已沉睡,稀落的燭群裡,她的睡姿是夢的黑屏風,我偷偷到她髮下垂釣,每顆遠方的星上,都大雪紛飛。」簡單的調性,簡單的清唱旋律,當年是唐曉詩演唱的。簡單的氛圍──生命在壯闊之後,自然地要回歸簡單!最後在輕輕加一點爵士鼓的振奮中,又復歸靜寂。

多少人跟著他(她)的浪漫、跟著他(她)作夢。他(她)的燈燃裡,永遠讓我們聽到、見到那光柱的婆娑美麗;永遠帶領我們見證那,闇冥中依然堅定閃耀的星光。我們內心的星光也亮了起來,儘管記憶終會日顯朦朧,在大雪紛飛的美麗中,堅持生命的理想與希望,隨著蒼穹星空,將繼續光燦,永無止息!

應以何身得度即現何身,柔美的觀音………。

筆者補記(2014.元.19):
李泰祥老師已於2014年元月2日晚間八點多辭世;李老師的胞弟李泰銘先生說,李老師走時平靜,是在睡夢中帶著很會心的微笑,安祥離開人間。

李老師的女兒李若菱說,1日晚間(李老師過世的前一天),她趁著病房沒有其他病人,特別為父親唱了一曲「野狼125」廣告歌(有三十多年了吧,李老師譜曲、當年其中一個版本也是他親自演唱的),並在他的耳邊說,「…你的精神就像那部摩托車一樣到處奔馳翱翔,為了藝術不斷往前走,我相信不管你未來到哪裡,都會勇往直前,瀟灑地走下去。」

這首廣告歌曲,是我們這個年紀的人(我與奕青同年)都有親切記憶的,歌詞是這樣的:「我從山林來,越過綠野,跨過溝溪向前行,野狼…,豪邁奔放,不怕路艱險,任我遨遊,史帝田鉄,三陽野狼125。」

元月3日雲門舞集於高雄場謝幕時,林懷民老師說:「非常傑出的音樂家-李泰祥老師,昨天晚上離開我們,走上了一條日光大道。李先生一生作了五百多首曲子(按:有說超過2000首),在不同的時代,來安慰激勵我們,我們紀念一位音樂家最好的方法是,傳唱他的歌曲。」

是的,就如2009.4.11音樂會當時李泰祥老師自己所說的:「生命就是這樣安安靜靜、高高興興地離開。………我們的舞台,在各位的心中永遠活著、永遠燃燒。」

深心合十,祝福李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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