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這個地址會牽動心念的人,大概和我同輩吧。應該也有人跟我一樣,把這個地址背得比自家地址還熟。生命中有很長一段時間,除了家裡和學校,這裡是我跑得最勤、待得最久的地方。甚至前一夜就到樓下守候,等它開門。不,這不是漫畫王、不是電玩店,這裡是電影圖書館。後來叫做國家電影資料館。更後來叫做國家電影及視聽文化中心。
不過它只是一間破舊大樓的小小的半層,天花板低矮,隔間侷促,還有一個銀幕很小、怎麼坐都會擋到的座位(所以我喜歡坐第一排)。不過,我曾想像,如果有天堂,應該會跟這裡一樣,有看不完的經典及冷門電影,有來自世界各地的一手電影雜誌,和不苟言笑的櫃臺管理員。
1978年電影圖書館成立,1980年由首任館長徐立功創設「金馬獎國際觀摩影展」。早期影展片量不多,大概十幾二十部,不過在那個沒有網路、沒有DVD、甚至連錄影帶都還不普及的年代,藝術電影院這種東西還只是天方夜譚,金馬影展是唯一一個可以看到國際藝術新作的機會。早期策展人也都是當時大家熱中追隨的影評人。我記得看了阿拉貢《森林之心》、香塔艾克曼《安娜的旅程》,改變了我的一生。當時圖書館還會辦「世界名片大展」,則是經典名作選映,也是唯一開向世界影史的明窗。
那時我還是個高中生,辦了圖書館會員證,視為至寶。影展會在電影院或中華路北段的小放映室播映,會員專屬的例行放映則是在青島東路本館。每月排片會刊在《電影欣賞》,也是一本資訊滿載的會員刊物,不過常常拖期,可以從雙月刊拖成半年刊。《電影欣賞》的固定專欄是當時還名為李幼新的「我所知道關於電影的二、三事」,這麼冗長的標題當然是源自高達的電影片名。當時法國在台協會每月會提供幾部只有英文字幕的法國經典片給圖書館放映,李幼新便會在專欄裡細數導演和演員脈絡、糾正大家約定俗成的錯誤譯音。雖然我當時的英文程度只是三腳貓,仍然硬著頭皮一部部追看,吃苦當吃補,也腦補出不少難忘體驗。
當時圖書館資金短缺,從世界各地買來一些16厘米的翻版拷貝,畫面模糊、比例可疑,但是我們仍趨之若鶩。還有許多錄影帶館藏,同樣也是不知道翻拷了幾遍的版本,影像昏黃,甚至沒有字幕,但僅有的幾台螢幕、耳機還是供不應求,經常要排隊。
每到影展,便進入作戰時刻。在沒有電腦售票的年代,唯一搶票手段就是排隊。如果是當天一早才去排,從四樓的安全梯一路排下來,保證已蜿蜒到兩三個轉角之外。大家拿著剛出爐的手冊,飢渴地讀著裡面寥寥幾行敘述,如聆神諭。也基於同樣的飢渴,影展期間,一天四、五部的量是基本,囫圇吞棗之下,每個人也建立起自己的觀影系譜。
1989年,我服完兵役次日,就到中時晚報上班,成為電影記者。週末往往泡在剛剛改名的電影資料館,從新到的國外電影雜誌裡找新聞、找靈感。新任館長井迎瑞展開了台語片修復的重點工程,電資館的小小放映間,也逐漸成為許多紀錄片、短片、獨立製片首映的地點。簡陋的放映設施,無法減低參與者的熱情。當年一起觀影的熟面孔,有人成了老師、有人成了導演、也有人成了館員。我相信,這是我們共同的成長基地,也是我們秘密練功的古墓。如今雖然改了堂皇的名稱,但在新館舍完工前,仍然蝸居在這小小的七號四樓。我們不會忘記,政府曾經如何薄待電影這門藝術;也不會忘記,多少人的熱情從這裡開始一點點發光。
原文出處 鴻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