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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記得(Remember) 文 / 黃以曦



《我記得》是艾騰伊格言最為平易的作品,溫暖與冰冷交織;震撼的結局之外,留給觀眾的且是散場後不斷在心裡回溯與反思的「我記得什麼?」、「我能記得什麼?」 。 
 
艾騰伊格言是探討「真實與虛構」的大師,他的視野與辯證方式,每一次都深刻地扼住我。這位作者永遠地改變了我看待世界的方式。 
 
《我記得》既傷感又暴力,正是真實的本質。真相層層疊疊,每一筆印痕都是真的,我們以為自己渴望真相,卻終要認清我們缺乏理解與擁抱真相的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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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騰伊格言(Atom Egoyan)的新片《我記得》將上映,這可能是所有伊格言電影中最平易的一部。習慣這作者過往作品的觀眾或要為它的單薄和俗氣而困惑,但也許這麼說吧,《我記得》的99%是一部安全而好看的電影,但該個完全超乎想像、暴力淋漓的結局,仍如同每一部艾騰伊格言電影,注入給我們絕對性的冰冷、殘酷,可那個源頭,同樣啟發了最奢侈的寬厚。 
 
一種眼力,看得見真相之繁複多層本質,從而對生命底每一樁遭逢,擁有永不妥協卻又柔軟無匹的洞察。 
 
……這位作者的哲學,那樣地永遠改變了我看待世界的方式,因此每一次寫他,比起站在單片評述的角度,我更總只在由不同梗概,一次又一次梳理那個哲學。 
 
有那麼多關於記憶的電影,甚至有那麼多阿茲海默症或記憶殘失的電影,有那麼多二戰創傷的電影,甚至有那麼多不同形色的追討與復仇的電影,但《我記得》是不一樣的。《我記得》把此些題目萃取回最純粹的狀態,它拋給我們這樣的問題:「什麼是記得?」 
 
人的記憶界定了他對自我的認知,從而指涉他與世界和他人的關係,且接著提示他未來的行進,那麼,倘若我們不僅無能掌握記憶,甚至不認識它被形塑的機制,如此,則我到底是誰?我如何能往哪裡去? 
 
《我記得》的情節很簡單:老人收下同個集中營老友的委託,要去找出當年殺害他們親友的殘忍軍官。他踏上旅程,進入一個又一個陌生人的家,試圖從他們的生活與話語,拼湊地揪出,誰才是半個世紀前那個身影。然後,殺了他。 
 
罪與罰或可看為《我記得》的主題,但以艾騰伊格言作品來談這題目太浪費。罪與罰終要追溯到犯罪與定罪的人、施罰與領罰的人,可這作者讓我們釐清的是更前面的「人」的問題:我怎樣作為我自己?我如何終於成為一個人?我是一團濛濛散散的霜霧?還是從某個點伊始,就可以落定核心與軸線,作為一個結實的個體,從此有所謂的我的承受、我的記憶、我所犯的錯、我該受的罰? 
 
《我記得》的情節太順,結局太驚人,以致於剛看完電影,我感覺到的更多是guilty pleasure,整個人卻鈍鈍的,沒有與本質性題目辯證搏鬥的清爽。但故事中當時乍看不起演的微小枝節,散漫卻固執地一波波湧上,我對《我記得》的記得,開始改變了我對《我記得》的認識。然後,當新的認識具結,我獲得了新的記得。再然後,是新一回合。 
 
艾騰伊格言是追究「框」的大師,他絕大多數的電影中都可見各種螢幕的並置,對我來說,那個不斷有新的框架及其內容被引入的處境,無比完美地隱喻了人的生存狀態: 
 
作為一個被動的承受者,我如何做出真確的認識?作為一個主動的進佔者,我如何理解與評估來自於我的極立體而流動的創造?一句話、一個眼神、一筆行動、一回連動的牽扯,它們都在成立的當刻,作為無比複雜的存在,我們如何勝任這份超載,理出一條可以走的路,一條可以記得的線? 
 
「記得」就是某個框中的內容物,人們總投入於提高內容物的解析度,要看得更細、曬亮更多暗影,可該個框,不過是對於這個世界的一種圈界。真正的秘密在於看到框是怎麼被令定的,然後往前追溯,然後看到另一個不相容卻同樣合理的框成立著,然後掌握那個機制,我們不再需要證據,就可以創造等價的框及其內涵。 
 
不必再擁有記憶,我們是創造記憶的人。一筆與新一筆的創造堆疊,持續逼近,直到此刻,我們渴望的真實才在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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