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類
時評

魏宏宇:回歸平淡的日式雞蛋糕


台灣 2021 年底的公投大戰,我不僅首開家族先例,在 30 位親戚的 LINE 群組裡宣傳「四個不同意」(同婚議題都沒這麼囂張),也是人生第一次隨機跟路邊不熟的長輩拉票,而令我印象深刻的其中一名遊說對象,是在我公司附近販售雞蛋糕的老先生。

這位阿公目視年近八旬,他已經在定點經營了好些年,我平日總是騎機車經過那裡,但他的攤車一週只出現三、四次,我直至去年十月初,才首次買來嘗試。老闆會向新客人強調自己的雞蛋糕不加膨鬆劑,對我也不例外。

老實說,我剛開始不太習慣這攤的口感,卻不知不覺一試成主顧。每星期我至少去買兩回,每回必定買上兩包。儘管老闆的手腳不是很快,我卻感受得出他是個樂於和客人聊天的開朗爺爺。大概從第五、六次見面開始,他和我聊天的內容愈來愈豐富。
·
他提及自己大學幾乎靠「自修」學習日語,後來負笈日本讀博,並說班上的其他同學在 YMCA 上了大半年的日文班,沒一個像他說得這麼流利。(男友在電話中笑稱:人家「博士賣雞排」,他是博士雞蛋糕。)

我前幾次上門,從沒認真意識到攤車上的「日式」一詞真的有其來歷,至於雞蛋糕的調製比例,正是他憑藉自己在日本當學徒的打工經驗,可是老闆覺得台灣人更喜歡偏甜的口味,所以有再稍稍改良配方。

老闆在日本唸的是「自動化機械」。起初,我時常聽他簡單談到一些交通工程的歷史冷知識,例如全世界第一條「高速鐵路」始於日本,最初官方號稱時速超過 200 公里,但老闆以他個人的研究觀察,特別向我澄清:那樣的速度會讓乘客桌上的水杯晃動,所以通常維持在 186 km/hr 左右。他還說台灣第一批生產機車的零件全是從日本進口。到了八◯年代,台灣才借鑑日本體制,發展「技術學院」。
·
老闆講了一段趣事,日本的指導教授一度希望自己的女兒可以嫁給他,身為博士生的他還被受邀到教授的家裡睡過一宿。當晚,四個人同睡在一間和室,由左至右的就寢位置分別為:他、教授的女兒、師母、教授。雖然他與妙齡適婚的教授女兒之間,有懸掛一條輕飄飄的布簾隔開床位,女方卻多次在深夜伸腳越線,穿過布簾下方的空隙觸碰到他,他嚇得只敢遠遠地退到牆邊。

畢竟老闆在台灣有十幾位堂表姊妹,自己是家族同輩裡唯一的男丁,所以傳統的繼承觀念,是不允許他留在日本打拚太久,加上他自認是個無福消受的窮書生,何德何能入贅配上書香門第的大家閨秀?最終仍是婉拒教授的好意。以上的故事被他當作曾經任教的課堂上說給學生聽的笑話,但他未曾向我明確指出任何一間大學的校名。

取得學位之後,他在日本短暫工作過幾年,並認為日本的公司制度先進超前,早有「彈性工時」的概念。他的日本同事全都至少有研究所的學歷,一同開會訂出該年度的研發重點後,就各自努力。
·
我可以清楚察覺老闆的母語是台語,但他多是用華語跟我溝通,久久講到一半,他還會跟我 double-check 十秒鐘前自己順口引用的某句台語俗諺,詢問我有沒聽過、聽懂。

他也提到自己曾在金門擔任兩年又十一個月的預官經歷,描述那個環境經常遭受砲彈攻擊,當地居民司空見慣。(我不禁先入為主地懷疑:如此時空背景之下,既是預官,又有本事留學,該不會是党囯栽培的裙帶藍?)

在我尚未試探立場之前,他就先講述自己總有辦法大幅提升連隊上的打靶表現,偌大功勞間接幫助了他的連長晉升兩階,所以即使他服役時拒絕了所有加入車輪党的誘惑,長官們都還是非常器重他,對他十分客氣。(老闆實際跟我透露自己訓練弟兄打靶的訣竅,可我此刻忘得一乾二淨。)
·
某次,老闆開口問我是男生還是女生。在我表明是男生之後,他遞出名片,接著說自己的名片只給男性。(我的日常打扮極其普通無聊,但可能是身型削瘦的原因,容易被老一輩的陌生人誤認成女性,從小習以為常。)

他說白天大部分的時間,自己都在台南從事太陽能產業,多少坪的工程面積即可換算幾百萬的金額款項。(我乍看名片以為 Lord Glory 取自什麼《聖經》標語,但他後來說明自己並無信仰,公司名稱也不關宗教,讓我默默撇除他是護家盟的機率。)

他還說自己曾經以顧問身份在附近某條路上的公司主持會議,並當場阻止董事長沒禮貌地插話,趁機教育對方「尊重」的重要性。有時候,他也偶爾會講一下當天的股市又讓他進帳幾位數。(諸如以上話題,或許是路痴的我對於板橋街道不是很熟,非但「數字感」不夠敏銳,更對理財一竅不通,所以某些精打細算的關鍵線索、內行術語,我有聽沒有懂,甚至聽過即忘。)
·
去年 11 月初,台灣的公投選情風聲鶴唳,雖然網路上的戰友們不斷破除假訊息,身邊卻還是多少傳出一些看衰結果的聲音。就在某次又去買雞蛋糕的時候,情急的我忍不住開口跟老闆討論公投案,那時候的他還不知道 12 月中旬即將投票的事。

身為太陽能從業者,他當然堅決反核。至於「美豬」問題,他以自己待過日本的經驗而選擇「同意」,我求好心切地追問:「同意什麼?」他才以完整的詳答句說他同意的是美國的豬肉進口,就算是「萊豬」都沒關係。我怕他進投票所被公投的提案內文誤導,明明雙重否定卻蓋錯成同意票,慎重跟他釐清:「老闆,所以你要說你是『不同意』反對萊豬進口。」

唯獨「藻礁」議題,他一開始承認自己還不夠了解,需要回去做完功課再來跟我討論,但他有說環境工程本身就是個複雜的問題,希望「環保」能夠受到政府重視。之後,我又跟他說大潭的里長、里民絕大多數早就認同,反倒是八里居民不同意遷址,這才成為他能夠理解三接非蓋不可的主因。(我絲毫未提環團老愛感性傳誦千年藻礁的荒謬,即使打從心底覺得《國家地理雜誌》11 月 NO. 240 刊登主編親筆的那篇濫漫長文煽情至極。)
·
公投前幾天,他一見到我按時出現,就主動跟我說寄來了公報,12/18 那個週六會去投下「四個不同意」,還說如果連侯有疑都不敢表態,那麼公投四案應該都不會過,要我放心。(我當下聽他把門牌侯的鄉愿當作判斷選情的依據,十分不以為然,但我沒表現出來。)

後來幾次見面,老闆讚賞過蔡英文第一任期的年金政策做得很好,即使自己每月的退休金因此減少幾千元,但看在一切是出於台灣總體的利益,所以值得。他堅稱自己沒有任何黨政色彩,但當我聽到老闆說蔣介石是個「屠夫」之際,我語微激動:「老闆,你這就是綠的啊!」他卻依舊兩度辯稱自己「不藍不綠」。
四、五十年前,就有囯民党人士要用新台幣 1000 元收買他的選票,無論該年代的幣值大小,老闆舉此為例,自述半毛未取。雖然他也說過侯友宜的民調很好、人氣很高,是我無法駁斥的社會現實,但他又數次強調囯民党沒有人才。
·
我通常都固定跟老闆買兩包雞蛋糕,他也問過我每次買兩包是不是因為一包要分給女友吃?我如實表示都是自己吃的,他聽了有點驚訝我的食量。老闆也曾經在我忘記帶錢包的當下讓我賒帳一天的 $60。

甚至某次,他說前一批客人剛好買光、買完,需要再等上三分鐘,我由於時間不及,直接說:「沒關係,那這次一包也好。」明明親眼目睹老闆在我面前只現做了單包的量,但我拿到手,發現袋子裡竟然是兩包,我立刻意會過來:另一包應該是老闆早已放在攤車下方的櫃子應急備用,替我裝袋時,才又迅速塞進去給我。

其實,我以前常買另一攤雞蛋糕的阿媽老闆面對像我這種一次買兩包的客人也是如此做法:一包現做、一包備用。(男友在電話中聽來,直覺咬定爺爺這個意圖不明的言行落差,舉動異常弔詭,分明是刻意拖延客人陪他聊天的伎倆,開玩笑地要我別再去買。)
·
還有幾次快要道別之前,剛好四下無人,老闆想要跟我暢聊共产党多麼醜陋的過往,還說到毛澤東、江青等名字,聽得出他的語氣對紅色勢力是打從心底戒慎恐懼,但講了一、兩分鐘,感覺就像維基資料照本宣科。(雖然我自己也還沒上過 Wiki 查找相關詞條。)

我都要利用上班時間非常狹窄的工作空檔看看他,所以每次被他拖住到最後一刻,都是迫於趕著回去崗位而不好意思地跟他說:「下次聊!」選前最後一天,我要準備轉身之前,他對我多問一句:「沒看過在你這個年紀的人會關心選舉,你身邊每個 20 多歲的年輕人都像這樣努力拉票嗎?」

「我 31 了啦!能問的都問問看。」羞赧地騎著機車離去時,我望見老闆有史以來最燦爛的笑容,寬厚和藹的質樸溫暖湧上了我心頭。他的臉龐圓潤、紋理清晰,頭髮偏灰茂密、不疏不白,身材略顯該有的福態,但看不出什麼大肚腩,每次都是細格襯衫(從未穿上圍裙)。不敢想像濃眉大眼的他是否靠著個性的特點在人生最精華、輝煌的時候迷倒多少眾生?如果青面獠牙、刺耙耙( tshiah-pê-pê )的我能有他文質彬彬、雍容爾雅的 1% 修養就好。
·
老闆會定期致電給日本那位年邁的指導教授,他說自己好幾次在電話中跟他的老老教授談到:台灣如果真的遭殃、出事,貴國的經濟、安全也好不到哪去,所以日本政府有必要重視台海危機。

然而,最令我難以置信的是,他說該教授是安倍晉三的資深成員(我不確定他指的是幕僚?智囊?以前還是現在?),所以多年以來,老闆都希望他的教授能幫自己把這些看法轉達給前首相。聽到這裡,我馬上想到公投決戰的前兩週,河道上確實有安倍出言警告中國的新聞,同溫層甚至抱怨:友愛台灣的大國人物發表這麼重要的政治宣言,竟然因為台灣的媒體圈受到高嘉瑜事件淹沒而被大眾忽略,安倍本人也對此現象納悶不解。

老闆長年都有私下跟他的老師談到這件事,但他在我面前卻從未提起那一則堪稱國際新聞頭版頭條的隻字片語。由於我自己接收到那則報導,又同時聽到他的轉述,兩邊之間剛好與我個人那時的所見所聞不謀而合,就算毫無因果,難免啟我疑竇。(沒想到事後的同一個月,安倍還又重申第二遍。)
·
公投開票那天,我其實並沒有守在螢幕前等待計票結果,而是照樣跟大學時期就認識的阿昇約在善導寺站旁邊的那家速食店。如往常一般,他去點餐,我去佔位,而且幾乎只選靠窗的那排座位。我們那天相談的內容反倒大部分不侷限於公投的事,雖然每次我心中都已有預設立場地事先提問,但聽完阿昇的個人看法之後,我都覺得自己好蠢、好笨,無論是討論到謝震武、于北辰、周玉蔻⋯⋯。倒是有一題,意外發現自己還站得住腳:「華人?」原本阿昇是以「英語人士」並不懂「中」與「華」的語境差別當作論點。

我上次討論這題的對象是大姊妹,兩個月前,她在群組分享自己聽完〈玻璃心〉覺得有趣,聽完〈牆外〉覺得感動,我對前者沒問題,但對後者有疑義,所以我倆爭辯的過程其實算是在吵架,但最後達成互相尊重。(我很感謝大姊妹多年前曾經介紹我去聽王文隆老師的講座,雖然我無法參透他對老子學說的了解,但在那次在宜蘭某國小的校史室的相互激盪,讓我明白核電、死刑、同婚等前衛議題無關年紀,真正有智慧的人總是能夠一眼看穿。)

就諦學堂曾經選定在建中舉辦台語講座(台語為母語的男友也有陪同,他非常認同那場講座帶給他的啟示與激勵),講師之一即是台語實踐者阿華師,他的觀點不但完全消除我跟小閨密每次參加完其他場台語講座都有的疑惑,我後來在阿昇面前所謂「台無關華」的說法更是套用他對於「台語(非閩南語)」的正名解釋。語言?血統?文化認同?一切皆非語言研究的科學問題,而是自我認同的政治問題。只是討論到最後,阿昇表示討論內容似乎進入哲學的境界,而當我轉移話題,講到本文主旨的雞蛋糕老先生與安倍晉三的關聯,他直呼:「不可能!」
·
以上跳躍場景的插入、倒敘,是我跟雞蛋糕老闆見面二十多次的對話總整理。(今年一月起,接近學期末,就沒再見他的攤車,Google Maps 裡搜尋不到,網路上也沒人談論過這一攤雞蛋糕。)

下圖的名片是我要來的第二張。(第一張被我弄丟,我還很不要臉地又去跟老闆要一張,而且還把自己無足輕重的名片給他。)

我承認自己之前一度深怕對方是老年版的條子鴿,但我又不曾針對他的某些人生細節打破砂鍋問到底或任何一點旁敲側擊,看到願意敞開心胸的老者,寧可用心傾聽的我一點都不敢造次、躁進,尤其本人又超級害羞。
·
我的確搜尋過那家名片上的公司,董事長的名字似乎是女性,不知道是否為老闆的老婆?而我查到這家公司兩次「背信罪」的被告是孫先生(跟老闆爺爺不同姓),有多項前科,不知道他們之間又是什麼關係?既然是網路上的公開資料,也不知道來龍去脈是怎麼回事?

男友在電話中好奇問過資本額,我記得是 500 萬,但對這些金錢真沒什麼具體概念。(我媽還說那種數據沒一定根據?雖然我上班的文教機構成立近二十年是 800 萬,而我那對 60 出頭的父母,開南高職畢業十年後白手成家所開的三十年木材行目前是 50 萬。)
·
萬里之外的濕氣來到此地的千尺上空凝結成水、聚積成雨,並在屋簷一角滴落,所激起的漣漪僅止於地面小窪的邊際,我就是那個有幸在非常時期的關鍵點成為驚鴻一瞥的匆匆過客。

大是大非、小情小愛經過千迴百轉,通通拋諸腦後,濃縮歲月的青春篇章在耳裡聽來宛如一部成長小說翻拍的口述電影,雖然沒有滂薄的史詩級劇作,沒有花俏取巧的拍攝、剪接,卻有著穿越時空的真善美,禁得起人間考驗的強韌性緩緩流泄。

似水流年的生命書寫,渺小雋永宣敘詠嘆,勾起我對〈起風了〉這首歌的認識,詞曲誕生於日本原創,但被套上華文的辭藻改編、包裝、超譯之後,卻由台灣年輕歌手傳唱的版本最動聽。

原文出處 魏宏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