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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評

袁瓊瓊:談 孟買女帝


最近才剛看了大陸學者黄盈盈研究「小姐」的演講。這裡說的「小姐」指的是以性工作維生的女性,包括,但不僅限於妓女。

我不知道台灣有沒有人作這種研究。前幾年很流行一種文章,就是推測未來世界中「會消失的」和「不會消失」的行業,會消失是因為AI可以替代,而AI無法替代的,就會存在。

無法替代的行業中有一項是「中餐廚師」,至少是認同了「美食」無法交付給機器人。但是性產業完全被略而不提。

我認為「食」「色」是「剛需」,幾乎具有相同性質。這兩種本能,似乎都在滿足肉體,但其實真正滿足的是心靈。近代減肥理論通過研究,已經證實,想減肥成功,要打心理戰,不光是少吃多運動就行的。

黃盈盈在演講裡提到:大陸有許多老年人嫖妓。這跟雄風在或不在一點關係都沒有,其實不過是花錢買一點溫暖。而這種嫖法,往往不需要對象年輕貌美,反倒是年紀大一點的,懂世故,能講點體己話的對象。性的這個層次,很少人談到。不過我認為是存在的。

《孟買女帝》是「關注」性產業的影片。直接了當的推出一名女英雄,不但為性從業者爭權利,還爭尊嚴。這樣一個命題,出現在印度影片中,真是跌破眼鏡。

眾所周知,印度的女權也是階級化的,比較底層的婦女,丈夫甚至有殺她的權利。而娼妓比一般女性地位更加低下,完全就是女性賤民,印度居然拍出這樣一部賤賤民翻身的電影,我真的很好奇在印度本國內,對這部影片的評價。以及有沒有衝擊到民情。

《孟買女帝》雖然命題這樣強悍,但根底仍然走的是商業老路子,並沒有真正去碰觸更多。不過我覺得導演組對於電影的走向是掌握得很好的。或許大家也注意到,場景是妓院,但性場面不多。

甚至嫖客多數也就只是上門的畫面,幾乎沒有進屋之後的勾當。影片背景是色情行業,卻完全沒有色情畫面。(雖然一般都認為色情畫面是博眼球的。導演直接割捨,顯示他明白主軸是什麼。)我們看到的是妓女的日常生活,許多的吃吃喝喝,休息睡覺的畫面。應付來勒索的警察,跟別的妓女戶爭生意。歇了業一起出遊。逛街買東西,看電影。

場景上看,這塊紅燈區可能是寫實的,骯髒低俗破舊,老鴇醜得像黑山老怪,妓女們也並不特別美貌:相貌,甚至身材,都普通。唯一奪人眼目的只有女主角而已。

可能就因為這種普通和家常,使我們認同這是「真實故事」,雖然,這部片其實在走的是神話路線而不是現實路線。影片中,女主被賣到妓院後,哭鬧一陣子,終於屈服,外出去「站壁」。全片中就這一次「屈服」,之後就一路開掛,碰到任何事任何人,她從不讓步,身為妓女,卻以女皇姿態跟人對應,而居然還都成功。任何有點社會經歷的人都明白這絕不可能。尤其在紅燈區這樣龍蛇混雜,諸多險惡的所在,沒點柔軟度和手腕,是不可能成為女帝的。

從網路上找到的一星半點資料看,女帝甘古拜本人其實沒這樣「單純」,她不但心機過人,而且心狠手辣。但是電影當然不能這樣演。

在影片開頭,就有字幕提醒:「請勿將此片當成傳記」。導演真的是很懂哇。他比觀眾更明白,他只是在「拍電影」而已。

講到「拍電影」,我感覺:當事人自己一定要清楚,你在拍商業片?還是「藝術片」,如果要拍實現自我的藝術片,那當然你可以不管別人怎麼個看法。但是如果顧及投資者的荷包,希望拍出來的影片能大賣,那就真的應該研究一下觀眾想看什麼,以及,講故事的方法。

《孟買女帝》就是部足為楷模的商業片。如果分析這部影片,會發現它完全遵從編劇的技法。我沒有仔細的定格去推,不過相信連時間點也應該是計算在內的。檢驗一部商業影片故事講的好不好,最簡單的方法就是用「英雄之旅」去套它。真正精彩的商業片,一定都在這個公式裡。此處不細講,對「英雄之旅」好奇的,上網查,材料一大堆。「英雄之旅」的套路保證你故事一定跌宕起伏,好看。讓人抽不開眼。

《孟買女帝》沒有贅戲,非常老練的帶你一路衝下去,讓我們看女主角是如何「成功」的。從片名就讓觀眾知道,這部片絕不是印度版阿信。而另外我想談一下所謂的「改編」的概念。

凡是沒拍好的影片,幾乎都是因為對原著(或事實)太「尊敬」。努力「忠於」原著(或事實),結果爛片。不好意思要舉許鞍華為例。許的《第一爐香》和《黃金時代》都是反面教材。這不是說要你扭曲或變造事實才是改編。故事講法千百種。一定有符合影視這個載體的述說方式。作品不管多麼偉大,拿來改編的時候,它就是為影片服務的。哪是主哪是副,主創者一定要掌握。李安的《色戒》之所以經典,就是因為影片里扒疏出張愛玲在文字里一筆帶過的事。故事擺在面前,只要用人情世故去推,一定能推出那些文字隙縫中,必然存在,卻不被提及的內容。哪些當講,哪些不當講,應當由影片主題決定,而不是事實。
《孟買女帝》明顯捨棄了許多真實部份。不談女主的悲慘經歷,也不談女主的內在掙扎。因為這是一部爽片哇。但是在這一切的理論之下,不代表其間沒有編劇的功力。甘古拜這個角色塑造的太好。

真實的甘古拜出生年份不詳,應該是1920年前後。她本人家庭富裕,父親是律師。甘古拜在上學(應該是高中)期間認識自己的「丈夫」,這也是她一生唯一一次的婚姻。甘古拜偷了家中財物跟「丈夫」私奔到孟買,這一年是16歲。

在當時,1930-40年代,女性受教育的很少。甘古拜被賣到妓女戶,至少在智力層面,她是吊打周圍所有人的。她日後呼風喚雨跟這一點不無關係。黑社會老大會認她作妹子,雜誌記者會欣賞她,都跟「在貧民窟里竟然發現一隻鳳凰」的驚喜感有關。影片中,我們看到甘古拜仍然在閱讀,畫面不多,但足以讓觀眾明白,甘古拜那種總是能料其先機的聰明是哪裡來的。

影片里甘古拜解決困難的方式一直都是早上對手一步。警方來妓院查私酒,甘古拜閒閒趴在榻上。她不但早已知情,把私酒全都藏起來,還準備了賄金去籠絡警察。她還擅長「側攻法」。校方要拆紅燈區,她的作法不是遊行抗議,而是把妓女的孩子們打扮的齊齊整整,去學校要求入學受教育。她被嫖客虐待,去找黑社會老大評理,她不是為自己的受傷要求賠償,而是告訴老大:自己的身體是謀生的工具,嫖客毀傷她的容貌身體,是破壞她的「生財器具」。

黑社會老大派自己手下去妓院站崗,就等那位嫖客出現好通知老大處理。值得注意的是:當嫖客出現時,那位手下剛好不在場。這不管是不是甘古拜的親身經歷,其實製造了張力。當甘古拜進屋,惡魔嫖客說:「看來我給你的傷疤都消失了?這次我會多給你一些,好好享受吧。」我們都知道甘古拜要面對什麼,而那位手下還閒閒的推著腳踏車在街上轉悠。觀眾看到這裡怕不寒毛都要豎起來?就算我們明知道女主不會有事。

想必甘古跟小裁縫的調情戲會讓許多人銘記,台詞寫的真好。全都是話在言外。而甘古跟小裁縫也沒有床戲,雖然一定是有的。在小裁縫還愛的暈暈呼呼的時候,甘古又早走一步,先替他訂了媳婦。

她以財禮打動小裁縫的父母,小裁縫不願,他愛的是甘古,要求長輩替他拒絕,這長輩說:「我們怎能把妓女娶進門?」甘古說:「這就是我的意思,」她看著小裁縫,很冷靜,但是眼中淚光閃閃:「你不能娶妓女當媳婦。」這句話不但說了她和小裁縫的處境,也解釋了為什麼她要這樣作。她説:母親是妓女,女兒不是。她要求自己的情人娶這女孩,因為「可以免於這女孩去作妓女。」這場戲提昇了兩個人感情的高度,小裁縫的願意娶妻,變成了對於甘古志業的成全。他不但是愛甘古,也理解甘古的心願。

很多場戲,導演都是用這種借事說事的手法。甘古幫另一名妓女給家裡寫信,看似替別人代筆,其實字字句句都是甘古自己的心事。

導演拍過《寶萊塢生死戀》(Devdas ),非常懂的如何煽情。而塑造甘古這個角色,不知道是導演或是演員自己的理解,甘古完全是個男人。雖然貌美如花,注意她的演出方式,她就是個徹頭徹尾的男人,通常面無表情,動作非常強勢,主動,俐落。就在與小裁縫戀愛時,她的勾引方式也是男性化的。若與甘古16歲被拐賣的部份對比,可以看出後期的甘古,連聲音都放沉了。這演員非常厲害。她就是個披著美女壳的男人。尤其是後面群舞那場戲(預告里有),甘古一身白紗,她跳舞的方式是非常沉穩,腰桿打直。那是男人在跳舞。跟旁邊的女性對比,可以看出她一點旖旎或嬌媚都沒有的。

我特別想提戲裡頭,與甘古一起競選紅燈區「區長」的拉齊雅。看片時我有點疑惑為什麼這角色要找男性扮演,後來發現拉齊雅本人就是個「海吉拉」(Hijra)。海吉拉是印度的「第三性」群體。這個群體包括變性人,雙性人和閹人。

查維基百科,可以發現「海吉拉」這個稱呼來自於印度史詩《羅摩衍那》。故事里說:「王子羅摩放棄王位,離開妻子和弟弟自我放逐了14年,在林中苦苦修煉並得到神力。在這些年中,所有的男女僕人都離開了羅摩,只有一個被閹割的僕人等了14年,一直等到主人歸來。這個僕人就成了『海吉拉』的始祖。因為『海吉拉』從一開始就得到了羅摩的祝福,因此,印度傳統上認為『海吉拉』具有法力,是吉祥的人,能為人帶來好運、驅除厄運,而遭到其詛咒的人就會失去性能力。」

想來海吉拉可能帶有「巫」的性質。他同時被稱為「神的使者」「神的新娘」,卻又因為不男不女,被一般人歧視。是賤民中的賤民。兼具神性與卑賤,使海吉拉這個群體很難被定位。但也因為這樣,身為海吉拉,似乎超越了跨性別或變性人的界線:有了成為神或魔的可能。端看當事人如何選擇自己的方向。

我有點覺得甘古拜是精神層面的海吉拉。她被命運踐踏,卻自己選擇走揚升的道路。我們沒看到她去找那個賣掉他的情人報仇,也沒看到她致那個傷害她的嫖客於死地,甚至贏了拉齊雅,她也並不趕盡殺絕。她面向的是更高遠處。要爭取的是紅燈區的存在權力。真實的甘古拜是不是這樣,不重要,重點是導演選擇的講述主題:透過甘古拜的人生,讓我們相信,即使墜落到十八層地獄,你的神性仍在,依舊有上攀天際的可能。

《孟買女帝》的好看與成功,其實都跟導演的這個選擇有關。照片是網路上找的,年輕和老去的甘古拜和影片女主角的對比。

原文出處 袁瓊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