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你不知道,姜泰宇就是敷米漿,《鬼拍手》歸類於恐怖小說。不知道寫恐怖小說對這位流行小說天王困難嗎?
對《鬼拍手》而言,足堪細究的,不是小說有多讓人不安。而在於,那是哪一種不安?意即,恐怖在現代發生什麼變化?
《鬼拍手》體現了恐怖小說在現代的轉向。姜泰宇於書中首先召喚的,不是靈異,而是,人對靈異的不再認識。後者比前者更重要,在《鬼拍手》裡,一切對抗鬼的方法,不像是我們小時候看的港片什麼林正英洪金寶,在那個舊世界裡,有宗派,有傳承,有千年傳承全新感受,電影文本中展示的,首先是系統。林正英取得殺鬼合法性的,不是因為他是道士,而在於,他是有師父和弟子的(無論是帥到老被女鬼抓走的「秋生」或是「完了完了要變殭屍」的文才),那意味的是,超自然和現實的彌合,好像驅魔人是有登記在案的職業,可以透過那個時代的google系統找到,好像整個世界都接受趕屍人驅魔者這樣的行業,他們的系譜沒有斷絕,林正英再是師父,他上頭也有師公師祖(所以常有祖師爺上身的請神橋段),我想說的是,那就是秩序的生成,人類生成一股對抗超自然的方式變成常態,所以一切很簡單剩下正邪與善惡的對立,殺死鬼就是重新規範秩序,讓因果重新歸位。
但在姜泰宇的《鬼拍手》中,他多敏銳,首先顛覆秩序。在他的小說中,所有的歷史都變成單子,變成殘存個體———法統不在了,失傳了。無論是因為台灣民間信仰的改易,或是中國傳到台灣時的斷絕,還是因為文革….——他的小說首先塑造了一個無歷史的恐怖,鬼還是存在,但面對鬼的認識與知識卻整套整套的消失了。於是現代人面對的,是一整片的未知。這個未知是沒有積累的。小說中的術士只剩下斷簡殘篇的道法能憑依,那時,讀者和小說中人取得同一視界,你面對的是多巨大的事物啊,他很大,你很怕,而偏偏所能依賴的,是系統的剩餘,秩序的殘餘,一些不知道伊於胡底的術法,於焉,《鬼拍手》創造的恐懼不僅僅是未知,更是無序。未知和無序帶給人的體驗很像,而重疊起來的時候,兩倍恐怖。這是不是也是克蘇魯式的恐怖在現代重新取得權威的時刻?
正是這一點,讓《鬼拍手》和上世紀我們熟悉的恐怖文本套路變得不同。姜泰宇的敏銳在此,他就是能感受到人心的伏流──這方面而言,小說家和通靈者多像──這裡就是《鬼拍手》如何放大恐怖的關鍵,他寫出無序,跟著創造自己的恐怖序列,也是在這個系統/秩序的「無」之上,他無中生有,發揮小說家的大能,讓恐怖歸零,然後重建他。小說家以自己的想像力設計了一套超自然的運作機制,邪祟怎麼誕生,怎麼殺,弱點在哪裡,怪獸與他的產地。那也是結合「陰謀論」入場的時刻──《鬼拍手》裡靈異事件是單篇,但姜泰宇又不時暗示讀者「這一切息息相關」、「一切是一個局」、「有什麼在終點等你」,小說裡相似道具的反覆出現,相同角色不經意的穿插,小說家越告訴你,有一個全貌,你便越想知道會發生什麼,他給的越少,你滋養出的恐懼越多。那是一個全新系統的創造,「陰謀論」的製造方式本身就是無視科學證據的退縮,小說家以不理性、羅織、敷衍、非科學的邏輯跳躍串連接管了故事背後的主舞台,有人在背後設計什麼,現代的黑暗之心驅動這一切,而這和超自然帶來的非邏輯是這麼貼合。於是一種現代的恐怖誕生了。
《鬼拍手》中現代的恐怖還在另一個地方。姜泰宇設計主人翁的職業是房仲。他的好朋友則轉手賣二手貨。這兩個職業都有同一個特性,那就是流動性。你不知道經手的房子發生過什麼,你不知道過手的物件曾經發生過什麼事情。
二手、仲介體現的是,「我們總在被經過,也經過別人」。「經過」正是現代故事的核心所在。一切都在流動,都只是經過。你不認識我,我不認識你。就是這個不認識,未知被放大了,秩序被稀釋了。
而現代鬼故事比現代故事的經過多了一個經過:別人經過的,會讓你不能經過。他會留下你──我們經常看到這世紀的恐怖電影和小說中,主人翁被迫重演鬼怪的死法,看見他的痛苦,因為他的怨念而被吃掉──這使得現代系統行不通。無論是科技,人文,那就是理性的消失。鬼打牆的現代註解。
《鬼拍手》有一個小標題是「生與死之間有大恐怖」。我想,生與死是千古難題,是一直以來恐怖文類的著墨所在,可這「之間」卻是「現代」意識的重心。「之間」帶出一種過渡性,前不者路,後不著店,四顧茫然,不知該往前還往後,「卡到陰」──那是我們現代人再熟悉不過的感受了。《鬼拍手》一直重現這個「卡到陰」的體感,小說家一次又一次帶我們進入「之間」。把角色困在陰陽兩界「之間」,把真相鎖在情節「之間」 (到底背後發生什麼?), 好像沒有動,可是一切又都發生了。乃至(早就)發生完了。讓人感到遺憾和不可能,那就是現代的惡的誕生。
也許《鬼拍手》只證明一件事情,在這本小說之後,姜泰宇什麼都可以寫。
事情永遠不是表面上看起來那麼簡單。小說家本人也是。
—2022《幼獅文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