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人類學會(AAA)近期進行了一項歷史性決議案會內投票,提案主旨是學會是否要在學術活動交流抵制以色列學術機構。上週宣布投票結果,在會員投票率51%的情形下,此提案以39票之差未獲通過(2423比2384票)。透過這篇文章,我希望能向台灣讀者解釋此案緣由,以及為何結果如此接近,可說是平分秋色。
背景說明:錫安主義及其批判
此處經常碰到的一個詞是「錫安主義」(Zionism)。這個詞意義隨時間有些變化,但其目標基本上是要建立「一個猶太國度,其中猶太人是多數,而非如離散時在所處的那些國家都是少數」。此概念在1890年代開始有政治藍圖,二戰與納粹大屠殺之後獲得新推力,建立了以色列(早期錫安主義者辯論要把國家設在哪裡,甚至還提過阿根廷)。今日錫安主義指涉支持以色列作為一個以猶太人為主體的多民族國度,其中包含住在佔領區、也想要有自己國家的巴勒斯坦人(除了想回到在以色列境內原本的家園的難民之外),以及約佔以色列人口20%的阿拉伯裔以色列人。然而以色列雖宣稱是民主國家,但卻有50條法律規範阿拉伯裔以色列人的權利不如猶太裔以色列人。
「反錫安主義」批評以色列佔領加薩走廊和西岸等巴勒斯坦人的領土,此外也批判以色列那些維護猶太特權的法律,包括否定巴勒斯坦難民返鄉的權利。此主張者對於應該乾脆分成兩個國家(以色列和巴勒斯坦),或單一多民族的民主國家(猶太人會是少數)。但近來區域內的發展使許多人對兩國的解方不抱希望。
美國人類學會此次的抵制提案是在這樣的背景下提出。然而在詳談提案之前,我想先就我在台灣遇到的關於與猶太人和以色列關係經常出現的一般性誤解,進行釐清。
猶太人不等於以色列人
在台居住超過十年了,我經常得跟台灣朋友、同事和學生解釋,我是猶太人,但那不表示我是以色列人。這些台灣人經常堅定地聲明其有華人民族文化傳統(Ethnic Chinese heritage),不表示他們是「中國人」(Chinese),因此我蠻驚訝他們難以將我的族裔和國籍(我是美國人)區分開來。畢竟台灣和以色列之所以混淆了族群和國族,都是政府刻意的政策的結果。1950年起,以色列的「回歸法」(Law of Return)提供了全世界猶太人成為以色列公民的權利。類似地,台灣的國民黨政府也長期宣稱代表全中國,將自己刻劃為「傳統中華文化」的守護者。
今日美國猶太人的年輕世代就和台灣的年輕世代一樣,開始質疑此種民族─國族認同。如同台灣的年輕人較其父母輩更支持台灣獨立,美國猶太青年也比其父母輩對以色列有更多的批判。
雖然許多台灣人看到台灣和以色列的相似處,然而資訊來源卻經常是以色列政府自我證成的神話。因此以色列被當成台灣一樣,其存在受到敵對鄰居威脅;以色列喜歡自我刻劃為對抗阿拉伯哥利亞巨人的大衛。作為一個在美國長大的猶太小孩,我們慶祝的許多節日(如Purim, Hanukkah等)都環繞著大衛與哥利亞來建構,也鼓勵我們以此種方式看待自己。
雖然我父母輩的猶太人仍舊把以色列當成大衛,我這一代或更年輕的人卻更可能把以色列看成哥利亞的角色。如同年輕的台灣人視中國在圖博、新疆和香港為殖民,多數年輕猶太人也認為以色列持續佔領加薩和西岸等巴勒斯坦領土,是區域內最有資本的軍事力量不正義的霸凌。
另一個以色列比較像中國而非台灣的地方是:兩個國家都透過將對政府的批評刻意誤解為對其人民的羞辱。中國已經多次面對批評時說其「傷害了中國人民的感情」,次數多到這句話已經變成笑話了。同樣地,以色列經常試圖將對其巴勒斯坦政策的批評講成反猶太主義(anti-semitism)。哲學家Judith Butler在2003年已經清楚論證,將反錫安主義(anti-Zionism)和反猶太主義相提並論根本就是思想審查:
如果我們說以色列的案例很不一樣,任何對其的批評都被當成對以色列、或更一般地,是對猶太人的攻擊,那麼我們等於單獨挑出來,其他政治忠誠是可以公共辯論的,唯獨其不可。如是我們進行了一種形式最離譜的、「有效的」思想審查。
不幸地,此種審查難以置信地有效,且經常在美國大學校園內用來碾壓對以色列的批評。其有效的一個理由是人們普遍對納粹大屠殺慘案的認知。大屠殺的意象成了對國際各式批評的擋箭牌。彷彿如果群體意志有了一絲裂痕,會重啟極端邪惡之門。「永不再發生」表示你不是友就是敵,沒有「和我們同路」這件事根本恐怖到想都不敢想。
對以色列的質疑與批評
最近這種一致意見終於開始失靈。近年來以色列長期佔領巴勒斯坦的諸多不正義已經多到世界無法接受的地步。許多人開始認為持續對此議題保持緘默,等於默認默許接受現狀,而開始想要採取行動來施壓以色列政府及其國際同盟,使其終止佔領、肯認巴勒斯坦的主權(sovereignty)、給予住在以色列的阿拉伯─巴勒斯坦裔公民公民權,允許巴勒斯坦難民回到他們位於以色列的家鄉。
巴勒斯坦面臨的問題眾所週知,學界抵制行動希望能更留意到巴勒斯坦學界的苦境,以及以色列學術機構在該國持續佔領時所扮演的角色。這些情況都有很好的記載,也含括在AAA工作小組在該區實際訪視後的特別報告中。「AAA抵制提案」裡對此有很好的概觀:
有鑑於以色列以軍事攻擊摧毀巴勒斯坦大學與學校而阻礙了巴勒斯坦人的教育權;定期的襲擊壓迫讓這些機構關門;不讓巴勒斯坦的人類學家能自由研究其社會;不讓巴勒斯坦考古學家有管道、研究、管理與保護他們自己的文化遺產;以及限制巴勒斯坦人的行動自由,限制他們能上大學、在大學工作、參加會議、在海外就讀的可能性;且
有鑑於以色列國家和大學系統性地否定巴勒斯坦裔學生在以色列教育體系內與其對等的猶太裔以色列學生有同等權利和資源;且
有鑑於批評以色列國家政策、支持學術上抵制以色列機構的以色列學者和學生受到的處罰的威脅;且
有鑑於以色列例行地對想在其巴勒斯坦佔領區參加會議或進行研究的外國學界、以及巴勒斯坦出身、想要到以色列和其巴勒斯坦佔領區之學者,加以騷擾並加諸嚴厲限制;
有鑑於以色列學術機構透過提供規劃、政策和專家技術來奪佔巴勒斯坦,直接與間接地共謀了政府系統性保持佔領、否定巴勒斯坦人的基本權利。
想要有更多民族誌感的人,建議閱讀Kamala Visweswaran關於佔領下的巴勒斯坦大學與日常生活的動人文章,例如她述說了Bethany Azzam,一個伯利恆大學學生的故事:
(她)拿的是加薩身分證,2009年時在一處檢查哨被攔下,被驅逐出境時只差兩個月就畢業,之後也被禁止回到西岸完成學位。以色列人權組織Gisha受理她的個案,然而即使沒有被控安全罪名,法院還是駁回她的申訴。
就如一名巴勒斯坦人類學家Dina Omar所說:「學術自由是能去上學而不被槍殺。」
抵制以色列的提案
雖然提案失敗,但不能視為美國人類學會投票支持錫安主義。事實上恰好相反。美國人類學會在投票後寄出的email指出:
美國人類學會會員普遍同意,由於以色列的政策和作為,以色列─巴勒斯坦的學術自由和人權受到嚴重威脅,而美國人類學會應對這些威脅有所回應。
報導指出,美國人類學會理事長Alisse Waterston提到去年11月當抵制提案在丹佛年會提出時,即使反對抵制提案的人都表達了「關切以色列政府政策和作為,包括以色列於1967年阿拉伯─以色列戰爭後擴增的佔領區」。Waterson表示:
意見差異在於學術抵制與否,然而其他層面則有一般共識。
我認為此點非常重要。美國人類學會大多數不贊同使用學術抵制作為策略,但仍廣泛同意佔領是不正義的。因此提案中涉及什麼樣的策略,為何提案失敗?
首先且最重要的一點,值得一再強調,抵制提案內容只針對機構,而非個人。
以色列學者仍歡迎來參加美國人類學會的會議、使用其機構的經費來參加會議、在美國人類學會刊物上發表文章、參與其他美國人類學會的活動。抵制案不會排除與個別以色列學者的溝通和合作。的確,此案目標之一就是在一組同享的正義原則下,鼓勵關於以色列/巴勒斯坦人權和學術權的對話。
這與1960年代開始、獲致成功的抵制南非學術機構活動大不相同,刻意融入抵制種族隔離運動中學到的課題。
其次,抵制提案要揭露以色列關於學術自由的神話。以色列常自我呈現為「山丘上閃亮之城」(shining city upon a hill):開放、民主且自由,但其實反映的是其自認為卓越的中心主義(見其收割LGBT運動的事件)。透過質疑佔領之下所謂學術自由是什麼,抵制行動意圖揭露此光彩表面背後的真實。即使抵制失敗,藉由質疑以色列「山丘上閃亮之城」的意象的合法性,此項投票行動已經產生效應。例如Savage Minds部落格有位化名為Ben Alek的人所寫:
以色列對此種國際批評很敏感,歷史悠久… 以色列在綠線(Green Line,1949建國時的邊界線)內外的殖民設施仰賴世界權力足夠保險的合意。打從一開始,以色列就非常在意關於其行動的種種論辯。
Steven Salaita寫道,抵制行動面臨「州長、財政長、大學校長和國家首領」的組織性反對。我認為動員這麼龐大資源來反對抵制行動,即顯示了此行動作為策略是有效的。我也認為面臨此種反制,最後投票結果如此接近,組織此抵制行動的人功不可沒。
最後,有些人反駁認為此抵制行動不公平地只針對以色列。照他們的邏輯,抵制行動的倡議者也應類似地以中國、沙烏地阿拉伯、俄羅斯和其他國家為對象。更別提在美國自己政府所犯的罪行了?
我在Savage Minds部落格文章中針對此反對意見提出下列幾點:
我們並沒有限制同時間只能挑一個對象、或只採取一種政治行動。進步學界通常同時間參與多重搏鬥。
此種論理方式選擇性地套用,作為為佔領辯護的說詞,而從未用來批評之。「實際上,以色列被『單獨挑出來』,但挑它出來是因為其外交上受到的保護和豁免、軍事夥伴關係和援助、讓利的貿易協定、以及機構和政府合作關係。」
以色列與其他國家不同,其政策可議,因為巴勒斯坦公民社會中對此抵制行動有廣泛的支持。「BDS行動的呼籲受到170個以上巴勒斯坦政黨、組織、工會和運動的背書。」
同時不只是巴勒斯坦人支持抵制而已。二十二個以色列人類學家也寫信支持抵制,而代表許多美國猶太人的組織猶太和平之聲(Jewish Voice for Peace)也贊同此抵制。
結論
美國人類學會這次投票只是更大的戰役的一部分。Elizabeth Redden列出2013年起已經通過抵制以色列提案的其他學術組織:
非洲文學協會the African Literature Association、美洲研究學會the American Studies Association、亞裔美國研究學會the Association for Asian American Studies、批判族群研究學會the Critical Ethnic Studies Association、全國女性研究學會the National Women’s Studies Association、以及美洲原住民與原住民研究學會 the Native American and Indigenous Studies Association。
這以及其他參與更廣的BDS運動的其他行動引發了反撲。Steven Salaita提到反抵制運動令人不安的發展:
這個月紐約州長Andrew Cuomo下令他管轄的州立機構要與BDS-相關組織和公司解除關係,此作為有許多法律學者認為違憲。
Charlotte Silver提供更多用來對付BDS支持者的威嚇伎倆:
超國際組織Im Tirtzu有可能把那22個以色列學者除名,雖然他們的指控根據薄弱。Im Tirtzu也要求以色列大學開除支持抵制、或公開對以色列有任何批評的雇員。
這些都是令人擔憂的發展,辜負了反對者真誠對「對話」有興趣的講法。
我認為投票最後的結果如此接近,顯示了美國人類學會還沒有準備好要全面抵制。無論如何,投票前眾多的討論讓許多人對中東學術自由狀態為何上了一課。我個人針對此議題有些非常有意思的私下討論。幾年前要文明地辯論有關錫安主義困難許多。很重要的意義在於,提議抵制本身就是促成對話很重要的力量。逐漸地,人們同意現狀是無法接受的。
延伸閱讀
投票前許多知名人類學家站出來支持抵制,包括Partha Chatterjee, Ann Stoler, James Ferguson, Talal Asad, Mick Taussig等。Savage Minds有許多支持抵制的文章,此外也可參考 Anthropologists for the Boycott of Israeli Academic Institutions網站,他們也製作了電子書。當然也有反對意見。美國人類學會官網試圖在報導時採取平衡立場,反對陣營也有一些網站與部落格。
翻譯:郭佩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