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2013年提出“一帶一路”倡議十年以來,這個原本框架不清、定義模糊的倡議已經在全球各地舖展看來,各種批評的聲音也隨之響起,甚至在一些發展中國家也引發民間的不滿與抗議。著名經濟學者、美國斯坦福大學中國經濟與製度研究中心資深研究員許成鋼教授接受本台專訪時表示,認識“一帶一路”,首先要認識中國共產黨統治這個制度的性質。
“一帶一路”早已經超出最初的區域經濟概念,注入了意識形態和地緣政治上的重大目的。它表面上的大發展,非常重要的一部分原因是靠它最初在意識形態上的模糊,在標准上的模糊。它實際上是中國政治權力,借助國有企業必然的軟預算約束在全球擴張。
以模糊定義掩蓋意識形態和地緣政治考量
法廣:
“一帶一路”項目十年來在世界各地舖展,涉及了很多領域。但是這個“一帶一路”標籤貼得好像非常隨意,沒有明確的規則:有些在2013年以前,甚至更早以前就已經存在的項目也納入“一帶一路”框架,有些早期甚至不是中國發起的項目也貼上“一帶一路”的標籤。為什麼會是這樣?什麼是“一帶一路”項目? “一帶一路”框架下的項目和過往中國傳統海外合作項目有什麼不同?
許成鋼:
因為這是一個大戰略。作為大戰略,它還有意識形態以及地緣政治上面的各種考慮。那麼為了這個大戰略,同時也為了要掩蓋它的意識形態和地緣政治上的考量,所以它就變得,像你剛才講的那樣,沒有確切的定義。另外一個方面,也正是因為它沒有確切定義,它才能走一步看一步,因為它也很難清楚它能走到哪裡去。
也是靠了這種模糊的做法,它才有可能把像意大利這樣的國家也給收進去。就是說,如果它一上來就有清楚定義的話,像意大利這樣性質的國家是不可能加入的。一度甚至連英國都差一點進來了…… 這些靠的都是這種模糊。
“一帶一路”的推動力不再是產能過剩,而是地緣政治
法廣:
十年前這個項目啟動的時候,好像最初也是在一定程度上承接了他的前任想推動西部大開發的想法,同時也想對外輸出國內的過剩產能。十年之後,我們現在反過來再看他的初衷,它對中國的西部開發是不是起到了一定的帶動作用?是否在一定程度上也的確舒緩了國內的產能過剩呢?
許成鋼:
這(西部開發)其實最初是薄熙來提出來的,所謂的“新絲綢之路”。薄熙來不光是提出來,而且實際上已經具體的做了安排,已經具體的有了一些工程,(取得了)相當的一些發展。那麼,他(習近平)把薄熙來的東西拿過去以後,換了一個名字。
最早提出來的時候是2011年。它的背景實際上是全球金融危機。中國當時推出了一個極其巨大的財政刺激措施。那一次的財政刺激產生出來了巨大的產能過剩。在那次財政刺激之後,中國出現了非常嚴重的產能過剩問題,就是東西賣不出去,大量積壓。所以它最初不是僅僅是為了西部開發。
薄熙來因為當時在重慶,所以他在推動(新絲綢之路)的時候,強調的是區域經濟。
”新絲綢之路“變成”一帶一路“以後,實際上它很快就不再是區域經濟問題了。它原本的推動動力是解決產能過剩。然後才是變成了遠為更雄心勃勃或者叫野心的這種地緣政治的重大發展。
所以,它在海外引起非常大的重視,是因為它的地緣政治上的含義。就是說,它最早提出來的時候,更多的不是地緣政治上的考慮,但是後來變成了非常重要的地緣政治上的推動。所以我剛才在講,它有意識形態的和地緣政治上的重大目的。
如果我們把這個問題縮回到它最早的想法,也就是產能過剩,那麼從這個角度講,它在當時是起了作用,是把大量的過剩的產能給輸送到海外去了。
是國有企業軟預算的全球擴張,也是政治權力的全球擴張
法廣:
這些過剩產能輸送到國外也引發了很多後果。 “一帶一路”項目十年之後面對越來有越來越多的批評。國際社會注意到,“一帶一路”沿線有些國家債務沉重,於是有人認為,中國的“一帶一路”投資是一種”債務陷阱外交”。
但是從金融層面來講,對於中國來講,借出去的款收不回來,是不是也讓中國自己面對一個“債權”陷阱呢?中國現在很多的房地產企業爆雷,大家都擔心會波及到金融業。那這些在海外投資的貸款收不回來,是不是對金融業也會有影響呢?中國金融業是不是內外都面對壓力呢?
許成鋼:
實際上,“一帶一路”作為一個重大的戰略舉措,從一開始,它的核心的部分就是國有企業,所以,實際上這個“一帶一路”是國有企業在全球擴張的非常重要的部分。
當我們討論到國有企業全球擴張的時候,必須要關心一個國有企業自己的、非常重要的一個基本性質,就是國有企業在運作過程中一個非常重要的基本性質,叫做軟預算約束。
軟預算約束概念指的是在市場經濟情況下,如果私有企業出現資不抵債,私有企業會破產。這在經濟學的概念上稱為硬預算。但是,當國有企業資不抵債的時候,政府會出來救它,所以,它不會破產。我們把這類不會破產的現象,叫做軟預算約束。
“一帶一路”推出的背景是巨額財政刺激帶來的產能過剩
許成鋼:
本來,軟預算約束問題是所有的共產黨國家、所有的國有企業,都面對的一個最基本的現象,也叫做病。這個病可以看成是一種癌症。蘇聯和東歐國家最後垮台,都和它這個病沒辦法治是直接相關的。中國實際上是在全球金融危機之後,這個病就變得嚴重了。
由於這個所謂的巨大的財政刺激的背後,就是大規模的舉債。而大規模的舉債集中在國有企業裡。國有企業大規模的大規模舉債導致槓桿率狂升,非常高的槓桿率的同時,產能過剩。所以,如何解決國有企業的軟預算約束問題、產能過剩的問題,當時就找到了這麼一條路,就叫做“一帶一路”,就是把國有企業的過剩的產能推到國外去。同時也把軟預算約束的問題帶到了國外。
早在“一帶一路”剛開始發展的時候,我曾接受過BBC的訪談,當時我就強調軟預算約束問題。我也接受過CNN的簡短的訪談,討論一帶一路。我也強調了軟預算約束的國際化問題。現在大家就看到了“一帶一路”裡邊的軟預算約束問題的國際化。涉及“一帶一路”的其他國家,尤其是政府,大規模地跟中國借款,實際上這是中國軟預算約束的擴張,那麼擴張到那些國家,就帶來了地緣政治上的後果。
地緣政治的後果中很重要的一個部分,就是當這些國家欠債很大的時候,中國會用它的債權,想辦法獲得對方的控制權,比如說對港口,比如說對鐵路,等等,等等。這實際是已經在發生的一種情況。就是說,一方面,它的軟預算約束全球擴張。另一方面,它又是政治權力的全球擴張,就是藉著軟預算約束在全球擴張。
至於它在金融上給中國帶來怎樣的後果,目前還看不很清楚,因為畢竟“一帶一路”涉及到的金融總額和中國國內情況相比,還不是那麼大。所以,目前還看不到它對中國的整個金融體繫帶來的影響是什麼。
法廣:
這些“一帶一路”沿線國家的債務問題引發廣泛關注。 《外交事務》雜誌上幾天前發表的一篇由邁克爾-本農和福山聯合寫的文章提出來:“一帶一路”項目最後有可能惡化新興市場的債務危機,導致重現像拉美國家在八十年代經歷過的那種失去的十年。您認為會是有這樣的危險嗎?
“一帶一路”的地緣政治後果是過去沒有沒有見到過的
許成鋼:
它在性質上會有所不同。一方面,它會對這些發展中國家本身的經濟帶來很不好的影響,另一方面,和剛才你提到的那個現像不同的,就是地緣政治的後果,就是它在地緣政治上迫使這些國家更依賴中國。這是過去沒有見到過的。就是說中國使用的這個辦法是過去沒有國家使用過的辦法。
所以它帶來的後果,也是過去人們沒有見過的。這個基本上是可以預料的,就是它要迫使這些國家更依賴中國。依賴中國,就包括了這些國家在重大國際事物中,要選邊站。本來這種選邊站,在過去,可以說每個國家有自己的利益,有自己的想法。但是當一個國家在經濟上非常高度依賴中國的時候,實際上是給了它壓力,讓它更清楚地選邊站。
法廣:
關於債務重組問題,現在西方國家也在推動和中國一起想辦法,但是中國好像對這種以多邊協議共同解決問題的方式,並不是非常積極。您怎麼理解中國的這種態度?
許成鋼:
中國當然不會願意是多邊的,因為地緣政治裡面的重要含義就是中國政府希望通過“一帶一路”的方式來控制這些國家,就是這些國家欠中國的債很多,使得他們依賴中國。它依賴中國,中國才能達到控制的目的。如果是多國一起來討論,那就達不到這個目的。就是如同我剛才講的,這本身實際上是為中國控制他們創造了條件,因為當他欠債很多的時候,他就需要拿出他的資源來做補償,這可以是港口,包括鐵路,包括各種基礎建設……中國在這些地方,靠他們舉債,然後請中國去做這些事(建設),最後對方還不了債,就需要拿對方的資產來賠償。哪怕這個資產不是這個永久性地歸中國,也至少在這幾十年的期間裡,是中國直接控制的。這就達到目的了。
“中國在以新的方式,取代過去蘇聯建立的那個集團,在相當大的程度上,就是那個集團的延續”
法廣:
您剛才提到中國的一帶一路項目更是一個地緣政治的考量。西方國家現在也注意到了這個問題,認為中國其實正在試圖挑戰現有的國際秩序。也有學者提出說,隨著中美全面競爭的開展,世界其實在走向一種雙重全球化,是兩種並行的全球化,您怎麼看這種觀點?
許成鋼:
所謂並行的全球化本身就是挑戰二戰以後形成的國際秩序。實際上二戰以後形成的國際秩序最開始就是雙重的。一重是市場經濟的、以民主憲政為主的國家的市場經濟形成的(體系);另一邊,就是以蘇聯爲代表的集團。中國原本是那個集團中的一個部分。後來雖然中蘇有了重大分歧,但是中國的製度跟蘇聯的基本製度是一樣的,是這個制度的延續。蘇聯和東歐集團崩潰之後,現在中國取代了他們。
現在所謂的並行秩序,其實就是中國在以新的方式,來取代過去蘇聯他們建立的那個集團,在相當大的程度上,就是那個集團的延續。它當然在有些細節上,在有一些具體的說法上,會有不同,但是在最基本的製度上,最基本的理念上,就是那個體系的延續。所以說兩個所謂全球化的並行,本身就是挑戰二戰以後民主憲政的國家建立的國際秩序。
“一帶一路”把不發達的專制和威權主義政治的國家結合在一起
法廣:
但是沿線國家在多大程度上可以跟隨中國建立這樣一個新的秩序呢?
許成鋼:
這就是我們剛一開始討論的為什麼“一帶一路”沒有清楚的定義。這就是它的原因所在,中國試圖用這個方式,就是似乎只是討論經濟和商業,以這種方式來推動地緣政治的擴張。以這種方式,才會有像意大利這樣的國家會進到裡面來。還有像捷克這樣的國家會進到裡面來。但是一旦這些國家認識到了地緣政治甚至意識形態上的重大差別的時候,他們就會有所警覺,會重新考慮。但是如果他們在經濟上已經陷得很深了的話,這對他們就是一個很重很重的束縛,它需要考慮、再考慮它的經濟利益、商業利益,和它的意識形態和地緣政治上面的考慮怎麼平衡。
現在的實際情況是,民主憲政國家在“一帶一路”裡邊佔的比例很小很小,而且他們在商業上、在經濟上,陷得併不很深,欠的債並不很大,所以他們很快都會退出去。
最後呢,就像過篩子一樣,“一帶一路”最後剩下的國家,往往就是傳統上的共產黨國家,推動所謂的反殖民等這類的說法的國家。 “一帶一路”用這種方式,把有強烈的反殖民的意識形態的不發達國家,往往實際上更是一些專制和威權主義政治的國家結合在一起,就形成了地緣政治上的重要陣營。
法廣:
“一帶一路”倡議能夠在十年內取得某種成功,(中國官方媒體稱,中國與150個國家和30個國際組織簽署了“一帶一路”框架的合作協議)開始的時候,中國經濟還有實力,還處於一個上升的階段。但眼下中國經濟在經過疫情之後困難重重,中國是不是還有能力繼續維持對“一帶一路”的推動呢?
許成鋼:
過去的大發展非常重要的一部分是靠它在意識形態上的模糊,在標准上的模糊,讓大家看起來好像是一個純的國際上的發展商業的模式。在它的經濟發展比較好、而意識形態上很模糊的狀態下,它才有了表面上的大發展。
但是現在,伴隨著它的意識形態越來越清楚、地緣政治的目的越來越清楚,中國自己的經濟又在走下坡路,在這種背景下,實際上“一帶一路”不可避免地會有縮減,會從原來看到的規模非常快地縮減到最後就只剩下地緣政治上選邊站(的國家),就是真正在這裡邊陷入很深的國家。這些往往就是欠債很多,而且往往是威權主義的統治的國家。
法廣:
但是中國如果縮減投資規模,那些已經開始的項目會不會也出現“爛尾”現象,出現”爛尾國”呢?
許成鋼:
這是不可避免的!這就是我前面講到的與軟預算約束相關的一些問題,這種以國有企業為主的模式,在國際上的任何推動,都會有國有企業推動帶來的這些後果。這些爛尾現象會任何欠債非常多的這些國家呢?最後都會出現這些這些現象。
法廣:
您特別提到債務問題加強相關國家對中國的依賴。但是國際社會上雖然有不少專制政權,但是即使在專制政權國家,絕大多數也有選舉,這是不是也讓一帶一路面對一種政治上的不確定性?
許成鋼:
當然風險很大。實際上很多人批評習近平——我指的是中國國內的人,站在中國共產黨的立場上,認為習近平不是很明智,缺少對風險的認識。這個是事實。就是實際上,他以為他可以獲得好處的這些國家,實際上政治是相當不穩定的。
當然另一個方面呢,威權主義體制即便是有選舉,這些選舉基本上都不是真的選舉。之所以是威權體制,就在於它的選舉是受到高度控制的。但是專制統治仍然有不同集團之間的利益衝突,(政權)仍然可以是不穩定的,可以改朝換代,這些都可以發生變化。這些都給一帶一路帶來很大的風險。
我想要再重新強調一下,就是我們認識“一帶一路”,首先要認識中國共產黨的性質,認識中國共產黨統治這個制度的性質。因為一切都是由它決定的,都是由這個性質決定的。
中國今天的經濟狀態相當於蘇聯在七十年代中期情況:癌症早晚是要爆發的
許成剛:
實際上,關於中國的經濟,我們也是必須要從中國的製度的角度去認識。中國經濟出問題,根本就不是現在才出問題。早在全球金融危機的前夕,中國經濟產生的重大問題,就已經露出水面。但是全球金融危機給了它一個機會,也就是掩蓋它已經出現的問題。
掩蓋的重大的方式,就是大規模的財政刺激。這個大規模的財政刺激,使得中國一度有了非常高的經濟增長。但是,當人們不認識到中國製度的性質,不知道這個財政刺激實際上給中國帶來更大的問題,如果不知道這個背景,甚至反過來,把那個暫時出現的高速經濟增長當成了可以外推的一個數據,用統計學看,看過去有的一個高速增長。
由此外推,就外推出來了一個不得了的持續的高速增長。但實際上,在那個時候,中國經濟已經出現很大的問題。這些問題積累到什麼時候會爆發成為一個重大問題,人們是可以辯論的。可是如果不看到那個問題呢,那就是基本上看錯了。那麼這個看錯,實際上和西方的經濟學家們早期對蘇聯的錯誤認識是非常相似的。早期,人們認為蘇聯一定會超過美國。但到了七十年代中期以後,蘇聯的經濟就一路下滑。
為什麼蘇聯會崩潰?
直接的一部分的原因,是因為經濟一路下滑,在下滑的背景下,他非常努力地試圖用改革來挽救,但是最後無法挽救,才使得人們形成了共識,就是這個制度必須從根本上放棄。
中國今天的狀態呢,——我指的是它的經濟,實際上是相當於蘇聯在七十年代中期的那種情況,就是它過去積累的重大問題現在完全暴露出來,到了不可挽回的狀態。所以,要是做簡單的預測,它會一路下滑下去。這其實是相對比較好的、比較樂觀的預測。
如果更不樂觀的預測呢?就是它有可能爆發金融危機。如果爆發重大的金融危機,再加上財政危機,那就會觸發更大的變化。好的預測,就是他採用各種各樣的手段,實際上他現在正在採用各種各樣的手段,試圖避免爆發重大的金融危機。這些手段在避免金融危機上是有效的。
下面的問題,是他有沒有能力一直都還足夠小心,能夠避免金融危機。如果他不夠小心,犯了錯誤,那麼金融危機不可避免地爆發了,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說它目前採用的手段無效,是指它在經濟增長上無效。
實際上,它已經沒有辦法 扭轉經濟增長。除非他從基本上改變制度。如果不改變基本製度,它在經濟增長方面就已經沒有扭轉的辦法了,但是避免金融危機,他仍然還有辦法。
我剛才講了軟預算約束問題。軟預算約束問題也就叫做軟預算約束症狀。軟預算約束症狀實際上背後是個癌症。這個癌症積累起來,早晚是要爆發的。所以它最後的問題就是:是短痛還是長痛。
原文出處 rf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