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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評

苦澀的時代遞進——圖解《我們如此相愛》 文 / 肥內



按:刷微博時才發現,跟我一樣5/10生日的史柯拉已經過世了……(這一月到底怎麼了?)太感傷了!作為與費裡尼同期但卻發跡晚很多的義大利第三代(我自己隨便掰的分野)導演之一,使柯拉大部分時間的喜感是我能理解的,或許,真的跟星座有關吧。

一般人經常提及的是他的《特別的一天》,不過因為恩師的薰陶,更早接觸到他的《我們如此相愛》和《舞會》,而至今仍覺得這兩部是他的最高傑作,但我自己在情感上更喜歡《我們如此相愛》,而這部片也一直都名列我的top.100單。我也坦承在《舞會》之後的作品質量每況愈下,大概可以說從《義大利通心麵》之後的作品我就看得零零散散的了。最近的作品,除了為了寫稿看了《羅馬風情》之外,就是裸看《那個叫費德里軻的人多奇怪》,這部關於費裡尼的傳記片始終沒有漢化資源,也是讓人挺疑惑的就是了。

無論如何,剛好去年八月還寫過了這篇「圖解」《我們如此相愛》的文章,在一定程度上,寫「電影格子」的機會,都是讓我可以重新好好面對這些經典,或者說是,我個人的導演名人堂,史柯拉很早就被我選到,其實已經表達了我對他的喜愛程度了。

今天就以這篇文章的轉貼來紀念我崇拜的史柯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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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托爾‧斯柯拉的《我們如此相愛》上映前恰好遇到維托裡奧‧德‧西卡辭世,影片也就順理成章向德‧西卡致敬。然而可能出於巧合,斯柯拉這部透過描寫三位好友于戰後不同的生活,以及圍繞在同一個女子發生的愛恨糾葛的設定,順帶也帶到了義大利戰後電影史的風貌,而德‧西卡正是這一條流覽電影史脈絡中的重要人物。

影片伊始,是安東尼歐帶著太太露西安娜以及好友尼可拉開著輛破車來到一棟豪宅外頭,是根據薑尼的駕照循線而來,這裡,是素有“羅馬比佛利山莊”的奧爾吉亞塔,他們幾個感覺不可思議,這時薑尼穿著睡衣,叼著香煙,慢條斯理走出來,當他踏上游泳池的跳水板,脫去睡衣時,大家都驚呆了,這時尼可拉才開始敘述這一段橫跨三十年的友情故事。

安東尼歐、尼可拉與薑尼是二戰時的戰友,戰後的和平讓他們各自回到自己的出生地,安東尼歐當個小護理師,尼可拉是個固執的電影學者,而姜尼則是一個聰明的律師。在醫院裡,安東尼歐邂逅了之後將引發三人決裂的露西安娜。在安東尼歐的介紹下,露西安娜認識了萬人迷薑尼,且立即陷入情海,在一個雨夜,姜尼向安東尼歐坦白與露西安娜交往,這造成了安東尼歐與薑尼的決裂。幾年後,學院裡放映《偷自行車的人》,尼可拉因為捍衛這部片而與校內的權威人士產生激辯,因而被趕出學校,於是他來到羅馬,與安東尼歐重逢。另一方面,與這兩位時運不佳的好友相反,情場得意的薑尼卻在偶然的情況下,進到豪門,而露西安娜也因此離開了他。與露西安娜的意外重逢,算是讓安東尼歐死了心,卻促使了她與有妻兒的尼可拉展開了一小段戀情,但最終卻是露西安娜試圖自殺而讓這段不倫關係曝光。露西安娜被救回,但也讓安東尼歐和尼可拉決裂了。

又過了幾年,原以為可以透過益智節目的獎金重回妻兒身邊的尼可拉,卻還是因為執著在真理上,最後失敗告終;安東尼歐在片廠與露西安娜短暫重逢,旋即又因打傷露西安娜的經紀人而分開。薑尼過著沒有愛情的富裕生活,時間一眨眼又匆匆數年,姜尼與妻子幾乎無法溝通,妻子甚至需要靠著答錄機將心裡話向薑尼吐露,而姜尼連錄音都不願聽,間接導致了妻子之死。

三位好友總算又重聚了,還在當年常來的小餐館,飯後,在一頓爭執之後,安東尼歐給他們帶來驚喜:原來他已經與露西安娜結婚,現正為了最小的孩子在小學門口等著抽籤登記。姜尼向露西安娜表達自己還是深愛著她的心意卻被她回絕了,薑尼丟下他們三人離開。尼可拉在方才的爭執中錯拿薑尼的駕照,這才促使他們循線來到薑尼家,在得知原來薑尼過的是這般富豪生活,遂留下駕照,一夥人駕車離去。

影片透過幾個時間點順帶提及電影現況以及社會現況。安東尼歐與薑尼的決裂大概是1949年前後,以安東尼歐的職務說明當時的政治問題。尼可拉得罪學院領導,大約是1954年前後,當時“反新現實主義”風氣也算有一段時間了,德‧西卡則應該還在美國拍片。安東尼歐與露西安娜在片廠重逢是費裡尼拍攝《生活的甜蜜》的背景,應該是1959年前後,露西安娜的明星夢也頗能與《生活的甜蜜》片中描寫的社會現象作呼應。然後應該是1964年,安東尼歐與露西安娜的重逢有帶到他們在戲院裡看美國電影《人性枷鎖》,並且隨後又有艾莉德講述說她看了安東尼奧尼的《紅色沙漠》,並從中感受到非常有體會的冷漠與疏離感。接著就是來到1974年,影片拍攝的語境,主要有一場德‧西卡的演講,也算為這位於1970年代又“重拾”現實主義並因此又重獲好評的德‧西卡作了一定程度的辯護。

拍過《舞廳》這部更具野心影片——透過一個單一場景交代法國戰前、戰後50年——的斯柯拉,無疑是持續關注歷史與作品之間的關係,不過,向來在作品中呈現幽默感的他,多是以詼諧(或至少是挖苦)的方式敘述苦澀的內容。這部《我們如此相愛》從片頭就透露出一股“非現實”的氣氛。

 

開場的非現實氣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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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個“尋常”的開場其實並不尋常。片名打在尼可拉的破車上(01),接著是三人陸續下車,安東尼歐手上拿著薑尼的駕照確認地址(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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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著當然就是豪宅裡的薑尼走了出來(03)。可是,怪事發生,尼可拉的車子又一次來到薑尼家門口,片名也重新打了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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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回,安東尼歐一行人下車後,安東尼歐不只看了駕照,還走到門邊再確認一遍地址(04)。接著薑尼當然也是“又”走出家門一次。接著,尼可拉的車又一次駛近,片名打上,安東尼歐一行人下車,到門邊確認了位址之後,還往前再多走了兩步(05)。片名“我們曾如此相愛”很重要,所以要講三遍,但卻因而建立了全片魔幻的氣氛。這有助於影片以相對非現實的方式來傳達人物心理,特別是在結合起文青露西安娜喜愛的劇場手法。

劇場魔幻手法的挪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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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西安娜帶沒文化的安東尼歐到劇場看直接將心理活動透過打光的方式區隔現實而呈現出來的現代劇,當人物進行內心活動時,除了她之外,身邊的人不會聽到她的內心獨白,而光也會聚在她身上(06),當她講完心裡話之後才恢復正常(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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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既然這個劇場“噱頭”還要用上幾次,所以特地讓露西安娜再跟觀眾多作解釋。露西安娜讓安東尼歐“暫停”(08),她訴說想跟安東尼歐一起吃晚餐的內心獨白,因為他是“在羅馬第一個讓她有好感的人”,聽到這句話,安東尼歐自然反應答了聲謝謝,但露西安娜強調他不應該聽到她講話。耿直的安東尼歐還停在原地(09),顯示了他的單純,也預示了下一小段繼續發展的這個噱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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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西安娜讓安東尼歐嘗試看看,他就趁機向她表白,說自己愛上了一個叫露西安娜的女孩(10),說完也趕緊進入內心話狀態(11),露西安娜吃了一驚,眼神瞥了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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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就這麼僵在街上(12)。這是屬於斯柯拉的喜劇“輕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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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這個劇場噱頭後來成為片中人講述內心的超現實情景,這是在安東尼歐向露西安娜介紹偶然也來到餐館的薑尼的戲,正當安東尼歐正為與薑尼相逢而興高采烈要請餐館的人喝一杯(13),旋即進入露西安娜的內心獨白(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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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在露西安娜的獨白世界中,薑尼也參與了(15),這當然是“引用”上的變體,既然訴說主體也可以跟身旁人一起陷入暫停(11、12),為何內心世界不能也讓旁人參與呢?不過,這個變體又預示了下一次這個手法的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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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讓我們稍稍往前退一點,正當安東尼歐熱情地與薑尼滔滔不絕,我們注意到露西安娜的眼神始終緊盯著薑尼(16),這還不夠,導演還安排了餐館老闆的女兒瑪格麗塔到一旁打電話,她雖跟熟識的安東尼歐打招呼,但眼睛卻也是緊盯著薑尼不放(17),藉此來強化姜尼的萬人迷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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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劇場噱頭”,偶然重逢露西安娜的安東尼歐一聽到露西安娜又恢復單身之後,他又陷入了內心獨白的狀態(18),向她探問有沒有再交往的可能,但始終沒進到他世界的露西安娜當然沒有參與內心活動(19),這就可以拿來對比于薑尼的情況(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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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噱頭最後還變體回對電影本身的引用,在露西安娜服務的戲院裡,安東尼歐看著銀幕上的黑白片《人性枷鎖》(20),一邊自配對白,讓影片中的人物以安東尼歐、露西安娜互稱彼此,台下的他們儘管沒有用劇場方式呈現(21),但畢竟電影院裡頭本身就是一個半非現實的情境,因此已無變裝的必要了。

 

簡單但有效且深刻的材料處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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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看過斯柯拉處理劇場移植的情況,就知道他也是一個可以在不同媒材之間自由過渡的導演。在偶然重逢的那場戲,走出餐館後安東尼歐與尼可拉依舊爭吵不休,再加上露西安娜的冷漠,使得安東尼歐更加火爆,最後搞得不歡而散,露西安娜表示要去拍幾張快速證件照,說是大導演藏巴跟她要的(22),安東尼歐氣衝衝走了後,尼可拉回來找露西安娜,發現她剛離開了,留下了在快照亭的照片(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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證件快照有規律間距的四連拍剛好捕捉了露西安娜的哭泣過程(24、25),意味著她其實並沒有忘記安東尼歐(為後來再相逢作伏筆),而尼可拉明知道露西安娜的心意,卻仍要趁虛而入,只強化了他自己的悲劇遭遇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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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樣以簡單的手法,在一場舞廳戲,透過強對比的打光,使得畫面呈現出多點透視的錯覺(26、27)。黑暗的舞廳也增加了薑尼與露西安娜(27)戀情的不能見光,因為這時露西安娜名義上還是安東尼歐的女友。但,就像被引用的劇場手法,這裡的多點透視也有進一步發展的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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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尼可拉來到羅馬,住在破舊閣樓的他,給遠在家鄉的太太寫信,他在信中欺騙太太說自己在報社裡謀了不錯的編輯工作,正當此時,他想像收到信的太太會怎麼看(28),透過不同的層次,使得兩個異質空間並列了;當然,因為信根本沒寄出,所以前景也就成了想像的虛幻影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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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手法最終結合起劇場那個手法之後,就來到廢車場,薑尼與亡妻艾莉德告別的戲(29),在這裡,後景的艾莉德在聚光燈照射下,一方面呈現為亡靈,其實也算是某種“內心活動”,當然,也可能像受到質問的薑尼表示的那樣,艾莉德不過是他的想像,他與自己的交談。然而當對照起餐館裡頭渴望露西安娜也進到內心世界的安東尼歐(18)就有明顯的呼應了:姜尼始終不願走入艾莉德的世界中,不管是現實中還是內心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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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露西安娜自殺未遂,好不容易搶救回來,轉院之後,尼可拉與安東尼歐也分道揚鑣了(30),大遠景俯瞰也讓這種離別顯得更感傷。這個構圖也順便強調了圓環旁,在地上作畫的藝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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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過他的畫作,順勢將影片從黑白(31)轉為彩色(32)。但時間還沒走到“現在”,但關於“友情”的戲已經完全地“過去”了。另一方面,轉為彩色的畫,看得出是聖母與聖子這類主題,亦即也強調了“家庭”,這也是影片後半段的主題。

 

重複的需要以及舞臺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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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於安東尼歐是護理師,所以跟他相關的場景多發生在醫院中,像姜尼向他坦白與露西安娜的交往(33),這個醫院空間就顯得非常適合,窗外還要再多點打雷、閃電,也因為在病房中,剛好有氧氣筒可以讓安東尼歐誇張他所受到的打擊(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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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難想像,當尼可拉也與露西安娜發生關係,會是在什麼場合被揭示,當然也在醫院,這是露西安娜自殺未遂後被送來醫院的場合(35),自然也導致了隨後安東尼歐與尼可拉的決裂。當安東尼歐與露西安娜第三次重逢之後,再也不需要醫院這個舞臺,所以那時安東尼歐也不再是護理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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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場重要的重複,是尼可拉關於電影的堅持。前一此在播放完《偷自行車的人》(36)之後的爭吵,使得他陷入困境(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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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年後,尼可拉上益智問答節目,他成了被看的對象(38),但他對於影史事實的堅持(固執)——主持人問到《偷》片中的小孩為何哭泣,但因為題目問的是演員恩佐而非角色名布魯諾,因此尼可拉堅持答案應該是導演如何讓恩佐哭泣的小伎倆,他因此輸掉了所有的獎金——使得在電視機前的鄉親父老,都氣得離開,剩下最難堪的、等著尼可拉贏得獎金回家重逢的妻小(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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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影片(《偷自行車的人》)、影片的分析者(尼可拉)再到影片的創作者(德‧西卡),被看的概念完整了,臺上的德‧西卡正在講述當年怎麼讓男孩恩佐哭出來(40),現在台下滿滿的人(座椅也換成皮沙發椅了),給了導演很大的掌聲,但對於當下的尼可拉來說,他當時的堅持是正確與否已經無人在意了,連他自己也不在意了(41)。

塑形與人物世界的建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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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影片開始處,重新看一下導演怎麼透過影像本身去建立人物在片中的行為邏輯,當然,大多數的處理方式都是比較常規的,不過我們仍能看出一些特殊的東西。先說片頭出現導演名字的時候,剛好是在安東尼歐的背後(42),他的禿頭很搶眼,彷佛導演也幽了自己一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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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戰爭時的記憶,薑尼是那種敢冒險去埋炸藥的性格(43),這也顯示出他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精神,而在羅莫洛家未來岳父(這時還只是他要指控的奸商)對他的引誘以及他的“墮落”也很明顯了(44),仰角將羅莫洛拍的很扭曲,而讓薑尼陷入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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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醫院裡,當安東尼歐邂逅露西安娜的場合,剛好是打飯大媽掀開了鍋蓋,熱氣沖個滿面(45),在煙霧中看到了露西安娜(46),增加了一股朦朧感。而兩人是在這麼柴米油鹽的情境下碰到面,似乎也預示了最終兩人還是要回到“生活”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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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東尼歐的玩心也跟其他兩位好友非常不同(47),這會讓觀眾更同情這個角色,並且在他做出讓步時,也比較能有說服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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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於尼可拉(48)是什麼樣的個性也一看就知道:不顧妻兒在場,他就是要得理不饒人地捍衛“新現實主義”的價值——這是逆反當時學院的傾向。至於羅莫洛(49)又是怎麼樣的人,也是一目了然,有趣的是,為了生意,背後有基督像,但前景又有財神爺,而書架上則什麼書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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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較有意思的是,導演倒是給艾莉德這位可憐的犧牲者不少的篇幅,哪怕看來有一點滑稽(50),這是在她第一次與薑尼見過面之後,掩不住內心的狂喜,門旁的花束指出她平時的性格,也將當下的心花怒放給外化。不過,坐到桌前,把玩著手上的玻璃紙鎮(51),她像是也早已預料了自己與薑尼之間結合的可能性;不過這個玻璃紙鎮也讓人直覺想到《公民凱恩》裡頭,凱恩的第二任太太蘇珊的情況,在她與凱恩第一次見面的當晚,在她房間裡,她桌上也有一個雖然她當時沒有玩但在後來影片中卻有著關鍵地位的玻璃紙鎮。無論如何,藉由艾莉德也算是將某種對於“物”的敏感度給提示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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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而在《紅色沙漠》推出的那個年代裡,人們生活的空虛,也展現在審美上,艾莉德牆上的收藏品,只剩用來“區隔”作品的“框”而已(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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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於作為貫穿全片時間軸的“電影”,有時並不是一種正向的形象。除了上述實際的作品引用之外,也有像電影狂尼可拉這樣,在聖彼德堡廣場(或管他是哪一個建築物的)階梯上向露西安娜示範《戰艦波將金》號著名的“奧德薩石階”戲(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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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當安東尼歐與同事的救護車駛過拍片現場(54),雖說是他職業之必然,卻還是產生了某種象徵,特別是這正是費裡尼用來抨擊娛樂事業的《生活的甜蜜》之現場,而在這裡,他與當年那位可以為了看戲不吃不喝的文青、現在則也成了簇擁在電影懷抱、懷揣明星夢的小演員露西安娜重逢在這個地方(55),自然也諷刺了千千萬萬個露西安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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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羅莫洛那偌大的別墅一樣,人去樓空的這片大宅邸,行動不便的他,甚至要啟用吊車來載運他(56),巨大的資產機器背後,追求它的人也是得付出相應的代價,所以片末回到開始時的時間點。影片開始時取景刻意避開了環境,那是因為在薑尼躍入游泳池後,一個快速變焦的鏡頭,揭示了空蕩且有點荒蕪的院子(57),回應了羅莫洛第一次見到姜尼時,語重心長的警告“世上最孤獨的人,就是富人。”

(原載《世界電影畫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