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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載《看電影》。觀影雜念#108)
雖然現在已經有答案了,但最初在戲院看《師父》的觀眾,對於影片的開場大多有兩種反應:一種是完全忘記有這樣的一個開場,一種是意識到它的存在並對它充滿疑惑。我們姑且忽略前一種反應,於後一種反應也還有兩種主要的詮釋,一種是感覺它應該是在時序上屬於後面,但被提前到前面來,至於這個時間點究竟是片中的哪一個時刻,光看一遍影片尚且無法明確判斷,可能是踢完第七家武館或第八家武館之後,這是我直觀的理解。
另一種詮釋顯然更大膽,覺得這應該是在時序上最晚發生的情況,亦即,是在師父逃離天津之後,而徒弟耿良辰其實前面詐死。上述兩種詮釋如今看來如此可笑,那是因為這個疑惑在第二次重看本片就完全能厘清,它確實是踢完第八家武館,到他被武行加軍界懲罰之前的空隙中。
但是導演在這裡訴諸于一種純屬於小說式的移置,並且它會給人產生困惑,原因也有二,一來是在第一段對話之後,導演突然將鏡頭切至鄰桌,並且一個快速的橫移鏡頭再次回到剛剛這張桌子旁,這個鏡頭的突兀以及其運動方式,甚至讓人產生了“在列車上”的錯覺;二方面,在耿良辰再次打倒眼前這位已經被他打倒了一次的泰斗,離開咖啡館時,攝影機在街上拍他走出咖啡館離開的身影,複又一個橫搖加推軌鏡頭,帶觀眾回到咖啡館的門口,但是卻沒有任何值得等待的事情發生。
不過,先不說最後回到咖啡店門口這一個匪夷所思的運動,因為它很可能是另一種“空景”的概念,也先不追究製造出在車上的假像,因為這跟每個人感知的方式有關(我是沒覺得像車上,但確實有觀眾這麼感覺了,於是地點的錯覺也會對這場戲的時序產生誤判,必然連帶著,也會對它的“意義”產生誤讀),但這場戲為何被放在這裡大概可以稍微探討一下。
當然,我們第一時間可以這麼去理解:它的存在跟《一代宗師》的開場接近,在那場沒來由的對打戲,看起來並不提供劇作資源,它僅僅是為了建立一種印象或說是一種影像。這場唯美的戲無疑將光影、肢體、運動、聲畫等等材料做足做滿。
因此要是按此線索來考慮《師父》的開場亦無不可,在這裡,耿良辰與對手在餐桌上針對武術有一小段對話;或者嚴格說來,是耿良辰在自說自話,他闡述了對拳法的高見。假如這是一部關於武術的影片(一般人對導演徐浩峰的期待)的話,這個開場自然也起了建立“影像”的作用,也算是給觀眾一個定心丸:這確實是一部武術類型片。
真實情況是,這是耿良辰踢完第八家武館,也就是鄒館長所屬的武館,在他踢這家之前,鄒館長曾言明,不論輸贏,都不願意和耿良辰在他心儀的女子擺的茶湯攤喝茶湯,按她說法,“太掉價了”,於是耿良辰要求喝咖啡。喝咖啡這件事又串回接近三分之一處,耿良辰的師父陳識在他踢了兩家武館(具體幾家其實不太清楚,但是有演出來的部分是兩家)之後,邀他進屋,師父一方面訴說了當年自己的師父請喝咖啡的事情,當時師父交代了一句“你是門派的全部未來”,二方面也就是藉此將這句話傳給耿良辰,算是安他的心,也作戲給師娘看,假裝對耿良辰的真心。
假如師父請耿良辰喝咖啡的用意,是傳達“門派全部未來”這樣的寄望,那麼,代表了天津武行的鄒館長請喝咖啡不就成了“天津武術的全部未來”這種狂妄的象徵性?當然,鄒館長不會知道這層意義,這是透過劇作行動串連起來的含義。這便是小說式的保留,關於咖啡的小主題對觀眾來說太費神。
於是我們只好再進一步去核實徐浩峰自己在短篇小說中,是如何設置這場戲的。小說一開始確實是耿良辰的開場白,不過緊接著的描述是“一位鼻青臉腫的青年如是說”,但在畫面上有稍微的修飾,耿良辰臉上的傷,遠不到我們對“鼻青臉腫”的想像,這可能是徐浩峰上修了耿良辰的功夫,接著,一段插曲“他身後的桌位遠遠坐有一位日本女人,白底翠花和服,露一截藕白後頸”與“情節”毫無關連,或許是一種“時代氛圍”的建構功能;在影片中,直接透過廣袤的影像交代,索性就取消了。
小說中,這場戲沒有鄒館長,而耿良辰與拳師的再次交手也不是坐著,甚至再比一次是耿良辰被打中,摀著嘴離去,在離去前,搖搖頭說“我那師父啊……”,欲言又止便離開了。這句沒說完的話結束了第一章,基本上也就算是點出了題旨;儘管第二章伊始並非我們期待的師父登場。在影片中,接在這場戲之後的,就是影片的片名,順勢透過旁白講述當時天津的武術情況。
根據開場的差異,影片取消“我那師父啊……”或許是明智的抉擇,因為既然“能演就不說”這樣的原則,在徐浩峰的影片中總是被執行(一如他在上課時講解視聽語言或大師研究時所宣導的那樣),所以透過“不言”來隱藏他與師父之間的關係,因為“師父”的概念在影片中其實是有待辯證的。
雖說從情節的發展,誰是師父似乎非常清楚:鄭山傲給陳識安排了個徒弟,以供三年後踢館成功之後被驅逐之用,這位徒弟叫陳識師父;鄭山傲將來在這位徒弟成功踢八館之後將會成為打倒這位徒弟的制裁者,為了在退休前打出漂亮的一戰,所以他要求陳識要將教徒弟的一套全都教給他,所以鄭山傲也叫陳識師父;在耿良辰邂逅陳識後,也拜了陳識為師,所以耿良辰當然叫陳識師父;另外一組,則是軍界林希文叫鄭山傲為師父,雖然後來他算是設局羞辱了鄭山傲。
無論如何,師父這個概念同時摻雜了虛實、上下、正反之間的可逆性。這麼一來,師父的概念也就不是絕對了。以此再回頭去思考,作為呼應收尾坐在車廂裡的師父陳識,無疑是反過來隱喻了耿良辰作為師父的身分,這也是為何他在咖啡館對敗給他的拳師“上課”;在結構上的移位元也進一步指出,耿良辰終究成了陳識在情感教育上的師父。
PS.截圖時亂跳,瞥到師父和師母在床上的戲,這交纏的臂膀,不禁讓人想起《廣島之戀》的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