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形式令千千萬萬文青風靡癡狂的法國電影大師亞倫雷奈,剛剛於三月一日辭世,享年九十一歲。堪稱台灣「最重量級雷奈迷」的影評人李幼鸚鵡鵪鶉,特別撰述長文,暢談對於自己心目中「頭號偶像」的感懷與追憶,今明兩天盛大刊出。另外,純屬巧合,高雄市電影館籌備經年、法國在台協會大力協助的「記憶的迷宮──經典.雷奈回顧展」,三月十五日起至三月三十日舉行,值此雷奈殞逝不久,喟嘆大師凋零的影迷,切勿錯過。──編者
雷奈(Alain Resnais)1961年的《去年在馬倫巴》,這部謎樣/魔樣電影半世紀以來,成千上萬種解讀中,有一種說法認為片中人物從頭到尾都處在封閉空間,從未真正走出迷宮般的旅館房間、走道、長廊、花園,末了女主角A被男主角X說動,雙雙情奔,其實依舊是在迷宮(Labyrinth)裡打轉的開放式結尾。曲家瑞教授的學生張韶華發現最後一個畫面(水池前的大樓空鏡頭)樓上有個房間亮著燈光,水中倒影那個房間竟一片黑暗!
另有一說,電影最後的私奔情景未必是時間順序的最後,既然全片時、空交錯,虛實無界,何況前面映現過女主角A一襲白羽毛華服在臥室「似乎」或「顯然」被槍殺、陳屍在床的景觀,那麼片尾的A與X美好團圓樣貌應是A生前的經歷,是X的記憶或想像。把生命中最美好的一刻放在電影結局,生離死別的憾恨反倒在電影中段鋪陳打發,或許影響了、激發了瑞典導演柏格曼後來1972年電影《哭泣與耳語》聚焦三姊妹的愛恨情仇(尤其是互相抱怨、彼此折磨),時序上原本是罹病的那位死亡就趨近尾聲了,電影竟把死者日記中往昔三姊妹與母親般的女僕全都一襲白衣徜徉紅葉秋光和樂融融的美景作結,辛辣得令人百味雜陳。1922年6月3日出生的雷奈很敬重1918年出生的柏格曼,雷奈電影《戰爭終了》(1966年出品)邀到柏格曼班底台柱女演員英格麗杜林擔任女主角,拍攝期間的一次聚會,柏格曼突然現身,給雷奈一個驚喜。
高壽 巨匠缺費里尼
1960年代中後期,英國影評人Peter Cowie寫了一本書,論述當時或前衛、或現代主義的歐洲電影大師,書名依導演姓氏字幕順序排列《安東尼奧尼、柏格曼、雷奈》(Antonioni,Bergman,Resnais),Cowie也喜歡義大利的費里尼,這本書沒寫費里尼無傷,反正平時他的文章常常寫到,何況別人也寫專書論述費里尼的電影。可是啊可是,必須經歷「時間」(雷奈常說「電影是時間的藝術」),Cowie這本書組合的人物竟然迸出、甚至迸出嚇死人的意義。2007年95歲的安東尼奧尼(1912年出生)與89歲的柏格曼同一天過世時,85歲的雷奈非但依然健朗,而且繼續拍攝一部又一部非凡電影:2009年在坎城影展參賽的《野草》距離他1959年第一部劇情長片《廣島之戀》問鼎坎城影展,整整相隔半世紀!2012年《好戲還在後頭》在坎城影展公映時,距離雷奈90大壽不到一個月!Cowie莫非扮演西方版南極仙翁,把雷奈、安東尼奧尼、柏格曼拉在一起,取代閻王批點這三人必將/必須高壽?不在這本「生死簿」(?!)裡的費里尼,只能倒霉享年73歲。
噩耗 遭奧斯卡消音
死亡,有時候或許「時間」、「空間」的差異而待遇大不同。奧黛麗赫本1993年1月20日殞逝,不但撞上了費里尼(生於1920年)的生日,而且正逢華人社會的陰曆春節將屆,台灣有些報紙已經提前縮減版面或是半休假狀態,多虧她是超級巨星,當時的《自立晚報》刊成頭版新聞,第二天的《中國時報》破例調整版面大幅深度報導,卻也有些媒體措手不及。1993年10月31日費里尼凋零,撞上大獨裁蔣介石的生日,好在那是老蔣的冥誕,好在台灣與歐洲的時差(費里尼訊息一兩天後才會見報),好在台灣已經解嚴,台灣媒體多多少少有所報導。這一回,2014年3月1日雷奈殞落,正逢媒體星期日不跑新聞,星期一版面較少,又忙著即將揭曉的美國影藝學院奧斯卡獎落誰家猜謎,雷奈的死訊也被波及、壓縮。話分兩頭,關於死,關於電影獎。有時候有些電影獎還真Goddamned該死。
雷奈的電影形式、風格,根本就不是奧斯卡的菜,從沒得獎、甚至從未被提名,不足為怪,何況安東尼奧尼、高達也是一樣。費里尼能夠得獎,算是例外,而且被侷限在「最佳外語片」;費里尼電影不是沒被提名過「最佳影片」與「最佳導演」項目,只是,奧斯卡的英語沙文與美國電影霸權總是讓遠不如費里尼才華的人與影片贏得獎項。奧斯卡偶然會補償虧欠,讓只得過周邊獎項的費里尼、從未得(奧斯卡)獎的安東尼奧尼與高達,先後獲頒「終身成就獎」。
同樣是電影大師,美國影藝學院卻獨薄雷奈!果真這樣嗎?打開歷屆得獎名單,雷奈1948年法國出品的法語短片《梵谷》赫然名列1949年度(於1950年春天頒獎)奧斯卡最佳短片獎!不管類別,只論得獎與否,奧斯卡頒獎給雷奈,比頒給費里尼(1955年頒發1954年度的最佳外語片《大路》)早了5年!比往後安東尼奧尼、高達的終身成就獎早了幾十年!是不是可以戲稱奧斯卡欣賞雷奈的早期作品(所以奧斯卡懂得拔擢新秀?!),卻跟不上雷奈往後發展的步調?不過,如果逆向思考,多少年後,費里尼獲頒奧斯卡終身成就獎沒多久就中風,撐了一段時日,終於殞落,看來,不完全是奧黛麗赫本的忌日撞上費里尼的生日觸來的霉頭,反倒是這個奧斯卡終身成就獎不頒也罷,或許雷奈因禍得福,延年益壽呢!
廣島 美國大大不爽
有很多年,奧斯卡由美國影藝學院的編劇們提名編劇項目,攝影師提名攝影項目。雷奈的《廣島之戀》與《去年在馬倫巴》都入圍過奧斯卡原創劇本獎,看來,影藝學院的那些作家、編劇人才遠比那批導演見解卓越。此地不留人,自有留人處。歐洲傑出導演向來不是靠奧斯卡出頭的,而有威尼斯影展與坎城影展撐腰。詭異的是,雷奈的電影竟然三番兩次在坎城影展碰壁、翻船、遇挫。
1959年的《廣島之戀》不是得過坎城影展「電影、電視作家協會獎」嗎?起先我以為電影走在時代尖端讓評審倒跟不上,沒有把「大獎」給他。後來方知是美國政治力介入,惱恨這部和平博愛的電影讓美國不悅。雷奈明明是在省思戰爭與仇恨帶給人民的痛苦創傷,戰勝國與戰敗國兩造人民都受害。美國政府卻心虛二次大戰扔原子彈可能被質疑,於是,強迫坎城影展不讓《廣島之戀》參賽。紐約影評人協會卻不願隨美國政府起舞,一年後把年度最佳外語片頒給了《廣島之戀》!
1966年開「預述」(或者說「未來式」)先河的政治(議題)電影傑作《戰爭終了》惹毛了西班牙佛朗哥獨裁政權,強求坎城影展讓它退出競賽。佛朗哥白癡得只聽說電影主角是西班牙反對運動的鬥士,而不懂得本片在反對運動這一方不同世代對於手段、策略、路線歧異的爭論,溫和與激進、有效與無功的複雜辯證。
1968年科幻題材的《我愛你,我愛你》分明不會觸犯任何國家禁忌,不料法國本身發生「5月革命」引發全國長期罷工,坎城影展被迫流產。《我愛你,我愛你》的導演雷奈、《勾魂懾魄》其中一個短篇的導演費里尼,都成了坎城影展中途告吹的「受害人」。
題材 洋溢異國情調
後來我才知道,超過半世紀依然有很多人看不懂、跟不上的《去年在馬倫巴》,贏得1961年威尼斯影展冠軍固然是些位評審超越時代的高瞻遠矚卓見,可是,為什麼沒去參賽早幾個月的坎城影展,竟然是法國政府的杯葛。電影題材是內在世界,不涉慰藉政治,只是1960年代初期法國政府鎮壓殖民地阿爾及利亞獨立運動時,法國存在主義哲學大家沙特與一些電影導演(雷奈、高達)都反對、都抨擊法國政府的暴行,惹惱法國政府而不讓《去年在馬倫巴》參賽坎城影展。
雷奈的神奇,既是電影形式的先驅、又是藝術的頂尖。他影響了太多一流的電影導演與卓越電影,關於「第一」,他通吃了「最先」與「最好」,在大師中並不多見。
雷奈與費里尼的電影都很exotic(異國情調)。費里尼包容異己(不同宗教、不同種族、跨性別⋯⋯),雷奈關切非我族類。雷奈1955年的紀錄片《夜與霧》為納粹屠殺的猶太人鳴不平;1959年的劇情長片《廣島之戀》過去式是二戰時法國女孩與德國士兵的戀情以及戰爭結束時受到報復與懲罰,現在式是法國女孩與日本男人的邂逅以及對日本受原子彈轟炸創傷的關懷與想像;1963年的《穆里愛》是殖民的阿爾及利亞/阿拉伯裔/女性/平民/個人的凌虐暴行;1966年的《戰爭終了》關於西班牙的內戰、獨裁政權的暗殺與屠殺,反對運動鬥士的艱辛掙扎以及他的男性沙文;1967年眾多導演在克利斯馬克總策劃下,各拍一個章節的《遠離越南》分析批判美國強行介入越南內戰的愚蠢、粗暴、殘酷,雷奈的這個短篇藉著越戰題材省思了法國在古往今來種種戰爭中的爭議(而不是一味譴責美國);1977年英國莊園背景、英語拍攝的後設電影(老作家創作、修改小說的過程)《天意》浮現了類似智利獨裁暴政的冷血嗜殺。
片名 含意撲朔迷離
異國情調甚至出現在雷奈最早的三部劇情長片。《廣島之戀》的日本地名「廣島」,片中,日本男人用日本話念做「Hiroshima」,法國女人卻當成法語喚作「伊侯希瑪」。《去年在馬倫巴》的花園、旅館在德國的Nymphenburg與Schlissheim兩個城堡拍攝,使得「馬倫巴」(Marienbad)這個地名讓人不知道應該按照法文發音規則讀?或者以為是德國地名而參照德文唸?其實,馬倫巴不在法國,不在德國,而且根本沒有在電影中映現,那些花園美景全在德國,並非馬倫巴。真正的馬倫巴在捷克,是溫泉區,沒有電影中的花園、旅館。何況,電影本身就頻頻疑惑是去年?不是去年?在馬倫巴?或在別的地方?男女主角彼此愛過?沒愛過?甚至素不相識?
《穆里愛》的標題不是法國的人名,而是外國女孩的名字,用法語讀,比較接近「墨雨荷葉」。既然不是法國名字,該怎麼讀呢?更重要的是,她從未現身,跟貝克特舞台劇《等待果陀》始終不見果陀,互通聲氣。《穆里愛》裡的男孩貝納放映他在阿爾及利亞當兵時拍攝的8mm影片軍中生活點點滴滴時,講述著那段時光一夥軍人凌虐阿爾及利亞女孩穆里愛的前塵往事。刻意不映現暴行景象,而成為影史上「聲音」與「畫面」不一致的奇特典範。雷奈深諳「電影的影像有限,觀眾的想像無窮」!《穆里愛》的後段,兩個老男人扭打,貝納忙著拿攝影機拍攝,並央託借住他家的女演員幫忙錄音,不料那女孩不熟悉錄音機,按錯鍵,播放奇怪笑聲。貝納趕緊阻止,當場啜泣。原本「被看」、「被拍攝」的兩個老男人反倒困惑地「看」著貝納。「看」與「被看」賓主易位,狠狠省思了影像工作者不擇手段監督別人卻忘了自己多少陰暗面!更重要的是,大家都只聽到錄音帶裡笑聲,並不知道怎麼回事,雷奈巧妙鋪陳了「電影的聲音有限,觀眾的想像無窮」!至於貝納放映軍營生活鱗爪的影像,還有一個非凡的功能:雷奈把「拍攝電影」、「放映電影」、「觀賞電影」、「批判電影」、「批判社會」全都壓縮在這場戲裡啦!
敘述 文學手法高超
《去年在馬倫巴》最著名的不僅是人物往往僵立如雕像、雕像卻被攝影機繞轉拍攝出動感,奇妙的「動」、「靜」易位;不僅是他的故事、她的故事、別人的故事、聽來的故事、現實、記憶、想像交織,彼此參考、影響、仿製而又互相抗拒、背離,更重要的是真實人物與雕像、繪畫、照片的互動互喻;重要的不在於「拍攝」了「什麼」,而是「怎麼」「剪輯」;是要公眾參與、共同完成,觀眾人人可以有各自的版本,雷奈與費里尼、安東尼奧尼都是現代主義電影大師,但是《去年在馬倫巴》雷奈又恍若後現代先驅。《去年在馬倫巴》更著名的是迷宮般的花園大遠景鏡頭,樹無影,人影斜又長,這是「畫面的超現實」。這場戲男女主角走經演奏弦樂器的大廳,你我聽到的卻是管樂器的聲音,另一場戲的對白有「去年夏天,這兒冷得結冰」句;都是「聲音的超現實」。至於攝影機一路由左側向前推移拍攝,經過桌邊玩牌的男主角X,接著女主角A從右邊走來,X赫然在A背後,又是一次「畫面的超現實」(在未經剪輯的同一個鏡頭中)!《穆里愛》「電影結束時,故事方才真正開始」深深影響到王家衛電影《阿飛正傳》;「聲音」與「畫面」的分分合合複雜辯證、《去年在馬倫巴》與《廣島之戀》的不改編文學名著卻流露出文學性(或詩意盎然)與意識流敘事,影響到楊德昌《光陰的故事》的短篇〈指望〉、《海灘的一天》、《恐怖份子》、《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尤其是《穆里愛》裡人人撒謊但又都說實話,跟楊德昌電影中的上乘藝術(西洋古典音樂、中文藝術歌曲)被凶惡偽善父親或獨裁政權的鷹犬爪牙擁抱的奇特混搭,善惡雜陳,互通聲氣。
影響 啟發台灣文青
雷奈的神奇,既是電影形式的先驅、又是藝術的頂尖。關於「第一」,他通吃了「最先」與「最好」,在大師中並不多見。他影響了太多一流的電影導演與卓越電影:約瑟夫羅膝、彼得葛林納威、大島渚、楊德昌、王家衛、林泰州(《潮聲》與《柳川之女》)、克利斯多夫諾藍(《記憶拼圖》與《全面啟動》)、甚至前輩導演史丹利杜寧(奧黛麗赫本主演的《儷人行》)!台灣文藝與劇場也深受他啟發:紀大偉小說《去年在馬倫巴》是雷奈同名電影的男同性戀三溫暖浴池版;賀景濱小說《去年在阿魯巴》則是電影網路科幻版。黎煥雄、林文珮、吳俊輝、康文玲、彭倩文與「河左岸劇團」成員們,詩人鴻鴻,劇場與錄相多媒體奇才周東彥,畫家幾米⋯⋯還有慧眼看出電影《東邪西毒》的「東邪是王家衛,西毒是雷奈」的藝文才子江世芳!林靖傑看《去年在馬倫巴》打瞌睡,每次醒來斷斷續續觀賞,依然驚豔。楊元鈴編劇、侯季然導演的電影《有一天》,非常台灣,卻也非常《去年在馬倫巴》!
1960年代初期,邱剛健在美國初見法國電影《去年在馬倫巴》,萬分驚喜,回台灣與朋友們創辦了《劇場》(電影/劇場)雜誌,大力介紹雷奈、費里尼、安東尼奧尼、高達的電影,影響了往後一代又一代的人,後來蔡明亮無緣見識《去年在馬倫巴》電影本尊的那些年,卻認真研讀了《劇場》翻譯的電影劇本!三十年後,邱剛健編劇、區丁平導演、周潤發與林青霞主演的電影《夢中人》彰顯了邱剛健對雷奈《廣島之戀》的深愛與迴響。邱剛健導演的《唐朝綺麗男》的超現實,直追雷奈與費里尼的神韻!
高雄 推出雷奈影展
2013年11月27日邱剛健也凋零了。1993年費里尼死後半年左右,妻子(女演員茱麗艾塔瑪西娜)也走了。奧黛麗赫本的殞逝,帶動了跟她合演的男演員葛雷哥萊畢克(《羅馬假期》)、喬治比柏(《第凡內早餐》)、為她作曲〈Moon River〉的音樂家亨利曼辛尼的亡故。《去年在馬倫巴》中,扮演A的黛芬賽麗格與扮演M(而非男主角X)的薩夏畢艾斗夫1990年代相隔沒幾天走上人生的終點。最教人想念的是,雷奈1977年英語電影《天意》中,老作家拿起鏡子整理頭髮、衣衫時,瞄到桌上亡妻的照片,兩樣並置,但見鏡子中的老作家現實彩色形貌與照片裡妻子昔日黑白影像宛如超越時間、空間、生死、色彩,變不可能為可能的合照!兩造都是虛像(鏡像與照片)而非實體,深情、懷念卻盡在不言中!高雄電影館早在2013年就邀請電影學者鄭秉泓策展雷奈電影回顧,直到2014年3月方才有緣公映,不料遇上大師殞落。更沒想到高雄今後文化、藝術、電影節與電影館預算被高雄市議會全數刪除,這次「記憶的迷宮──經典.雷奈回顧展」極可能是高雄最後一回,令人不勝悲,敬請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