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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客聶隱娘》拉片筆記 文 / 灰狼

原文出處 http://www.douban.com/note/515190412/


觀看《刺客聶隱娘》的體驗,就是這肯定是一部“耐看”的電影,每刷完一遍,好感度都會遞增。在原初高度的期待下,每個人或許都會感覺到落差,但這種落差會回溫。《刺客聶隱娘》經得起歷史和時間的檢驗。

影片整整做了八年,37次易稿,用去44萬尺膠片,耗資近億,中間的曲折坎坷,也只有王家衛的《一代宗師》可以相提並論,事實上此二人也是華語影壇僅存的宗師,值得觀眾尊重的藝術作者。區別是,王家衛很瀟灑,侯孝賢更孤獨。

這也是為什麼“青鸞舞鏡”成為影片的典故,為何“一個人,沒有同類”會成為宣傳語,《刺客聶隱娘》作為一部製造了無數溝壑的電影,也是一個形式上的半成品,他拍了很多完整的素材,卻剪出這樣一個版本,其實很考驗人的。這就是藝術家的孤傲、任性。這樣的電影,對觀眾來說,必然要多刷、多回味,才能明瞭其中的韻味與價值。

黑衣女子劇本中的開場,嘉信公主白衣白驢,聶隱娘黑衣黑驢,這種強烈的比對源自中國神話中索命的“黑白無常”,這對師徒的任務就是屠殺惡人,而不念及人倫之情。不同之處是,影片中的驢沒有黑白之分,只是拴在兩人身後的樹上。驢子在古代稱為“衛”,清代尤侗根據《刺客聶隱娘》改編的戲曲便以《黑白衛》命名,靈感來源於原小說中聶隱娘折紙成驢的典故。但《刺客聶隱娘》中沒有一個她騎驢子的鏡頭,反有數個騎馬和牽馬的鏡頭(救父的一場戲以及最後回復師命,她都是騎馬來回),驢只在影片第一個鏡頭、最後一個鏡頭以及白樺林中出現。

聶隱娘在影片之中身著黑衣,並不單單是夜晚遁形之用,即使白日刺人也是同樣的裝束,緊身的著裝和多功能的腰帶證明她的職業性。聶隱娘在影片中只有一次脫下黑衣,那就是第一次回家,沐浴更衣之後,換上母親多年之間給她縫製的衣物,其裙擺畫風為中國水墨畫,一時間祛除了煞氣。然而之後的一個鏡頭,聶隱娘不知不覺換回了黑衣。

右側牆上的鳳凰

聶隱娘的黑衣(外套)有著羽毛的質感,片中假田季安之口說她“像鳳凰”,這一點在畫面上也多有暗指。此時聶隱娘藏身于帷幕之後,她旁邊的牆上繪著一隻碩大的鳳凰,當她從帷幕中走出來歸還玉玦,羽毛斑紋的幕帷灑在她身後,就像鳳凰的羽翼。“黑鳳凰”或許就是聶隱娘的第二重人格,象徵著死神、暴力、憤怒(對田季安辜負之意)佔據上風,聶隱娘的“隱”可以有兩重解釋,既可指她的身體隱于樹林、屋角、帷幔等環境中,又可以指那個初始的純潔靈魂,“隱”于“黑鳳凰”這個充滿力量的人格之下,但仍有走出或者飛升的可能性。

青鸞舞鏡

青鸞舞鏡(鏡裡青鸞)【出典】 南朝宋·劉敬叔《異苑》卷三,用在了片中撫琴的段落,這是整部電影唯一的閃回,整個畫幅也由1.41變為1.85的滿屏,值得注意的是這場戲除了尺寸不同外,畫面本身也佈滿了雪花般的燥點,這種燥點如早期錄影的質感,產生了一種遺像的效果,嘉誠公主仿佛成為幽靈,在銀幕上隔絕人世。她口中重述的青鸞舞鏡的典故,則仿佛是遺言,“人之將死,其言也哀”,和《東邪西毒》中大嫂去世前一樣婉若遊絲。嘉誠公主身後的白牡丹,仿佛將這裡裝置成陵園,其他細節則借聶隱娘的母親聶田氏之口交代:“公主主碎、玉斷,一夜之間,從長安城帶回的百株牡丹,一夜之間全都萎了”。

青鸞舞鏡,只見同類耳鳴,在某種程度上也類似西方的Narcissism(自我陶醉),這個典故就是“水仙花少年”,一種自戀的表現。水仙花少年那喀索斯(Narcissus,水仙花,自戀者)正是因為迷戀自己的影子而永沉水底。其實無論青鸞舞鏡還是Narcissism都詮釋者藝術家的孤獨,“藝已成,唯不能斬絕人倫之親”,對侯孝賢和很多藝術導演來說,他們每一次送往國際影展的作品,都像是一場刺殺行動,是瞬間光芒,隨後又回歸孤島般的沉寂。他們的電影票房慘不忍睹,只能收穫少量的觀眾,但這不妨礙他在“一個人,沒有同類”的世界走下去。

當聶隱娘真正明白嘉誠公主的家國大義,她也壓過了體內“黑鳳凰”的力量,成為另一隻“青鸞”,她選擇了自己的道路,依舊沒有同類。

羊角匕首

“吾為汝開腦後,藏匕首而無所傷。用即抽之。”原著中對羊角匕首的書寫,帶著很強的奇幻色彩,殺人都能“皆決其首而歸”。但影片之中聶隱娘殺人,基本就是割喉的尺度,沒有強調這把武器的過人之處。

反而是聶隱娘的頭飾(發簪)頗有味道,這就是一把小型的“羊角匕首”,當影片最後出現羊圈裡的山羊的時候,這個道具就增加了一絲隱喻。作為發簪的匕首和聶隱娘已經一體化,它既可以指武器,也可以指羊角,後者用一種象徵的方式,詮釋聶隱娘的單純,可以是刺客,也可以是溫馴的羔羊。這種區分,在於哪種人格佔據上風,以及將她置於哪種環境之下。鏡頭掃視了羊圈一周,最後落在角落裡嚼著樹葉的小黑羊身上,它的黑與聶隱娘的黑衣呼應,指向一種新生。

鼓聲若響

片中有數次刺殺行動,過程都不長,但前期鋪墊很多,作為背景音的鼓聲就起到了很強的渲染效果。這種緩慢的、有節律的鼓聲在影片中出現了四次,都關乎刺殺行動:第一次是聶隱娘領師命下山,伴隨著片頭字幕出現,枯藤、流水、寒鴉的鳴叫、鴨子劃過的水痕,賦予其盎然詩意;第二次鼓聲出現在精精兒戴著面具亮相後,聶隱娘潛入胡姬的房間;第三次是田興被發配之前,陰謀者各懷鬼胎;第四次是紙人出現的段落,這一次的鼓聲稍有不同,混著胡笳和絃樂,其效果更為輕詭,伴隨著哪種霧氣隨水流動並凝聚成型,產生一種幽魂的效果。

毫無疑問這些鼓聲在畫內都沒有聲源,它只是用來渲染刺殺的情景,製造一種心理張力,侯孝賢很重視這樣的技術細節並陶醉其中,每一個場景,每一個轉折,看似普通,實則獨具匠心。這就是一種技巧上的“隱”,簡約而不簡單,大音希聲、大巧若拙。

白璧微瑕

影片中僅有兩處特寫鏡頭,都是拍玉玦,這既是決絕之意,也是婚約信物,成為聶隱娘和田季安之間剪不斷的關係。玉玦是原作裡沒有的道具,朱天文將它引入劇作,不曉得是不是深受《紅樓夢》的影響。

侯孝賢的電影極少用特寫,尤其是《海上花》之前的作品我們幾乎很難見到特寫鏡頭,《海上花》中唯一的特寫鏡頭就是羽田美智子(沈小紅)擱在桌上的那個玉釵,美國學者James Udden曾經將這種特寫定義為“breath”(喘息的空間)。而在《刺客聶隱娘》中,兩個特寫的玉玦鏡頭,一次出現在聶隱娘手裡,一次出現在田季安手裡,後者手裡拿著兩個玉玦,形成一種比對。

將物比作人心,中西藝術中都有典型案例,譬如道林-格雷的畫像,日本動漫中也不缺少拿珠子的污染程度象徵人心黑暗的舉動。兩塊玉玦的對比中,我們能看到聶隱娘的玉玦只有小部分變暗,田季安的玉玦則是大部分黑暗,此二人都身陷黑暗,區別是微瑕者尚可救贖,症重者無藥可救。

過堂清風

聶隱娘回家的一場戲,詠梅扮演的母親端坐一旁,梅芳扮演的奶奶于另一旁吃飯,過堂風吹過,整個畫面有浮動質感。“過堂風”一般經由兩個風口,容易產生於門窗相對的房間或相似的通道,編劇朱天文的妹妹朱天心就曾經在《想我眷村的兄弟們》和《擊壤歌》中反復寫過堂風,這也是她們姐妹的早年體驗。或許這也可以解釋侯孝賢為何喜歡完全通透的廳堂,從《風櫃來的人》開始(最典型的就是《冬冬的假期》中外公家的構造)就一直偏愛門、窗、通道、過堂,注重空間連接的通透以及整體感。從這個尺度上來看,侯孝賢的鏡頭絕對不是一種“封閉構圖”,因為他重視的不是平面,而是縱深,這種縱深(包括他一直喜歡縱向拍攝鐵道,蔓延向無限遠方)讓鏡頭畫面具備無限的開放性。

這場戲裡詠梅扮演的聶田氏沉靜如水,也是導演對人物的設定,聶師如雲,孤傲,聶母如水,溫柔。聶隱娘受她們影響,則是剛柔並濟的女子。

風中之燭

影片中主要的場景在魏博的宮殿,美術師黃文英運用了大量進口的綢緞以及黃銅的燈燭,打造出華麗的內飾。所有的夜間場景,都格外注意風的流動,令所有燭火搖動,產生一種風雨欲來的危機感。

映射“風中之燭”的最佳道具,就是絲綢的帷幔,黃文英從印度進口來的這些面料,薄如蟬翼,光澤性也是上乘。影片中胡姬房間的內飾,就是靠這薄如蟬翼的絲綢左右搖擺,映射著浮動的燭火,產生一種水波蕩漾的效果。在此,絲綢的作用甚至超越水面、玻璃,這種若有若無的飄渺質感,是無法比擬的。

法國哲學家吉爾-德勒茲曾經在他兩卷本《電影》中分析了德國導演約瑟夫-馮-斯登堡的光學策略,那就是用白色的帷幕、床鋪、和枕頭等製造一個“亮白空間”再利用空間的層層內飾,製造從亮白到透明的連續光階區域。從這個角度上來看,侯孝賢的“風中之燭”,可謂是對這一光學理論的有效補充,它同時實踐著反射、投射,以及清晰與不清晰之間連續的透視感,並附加一種流動的效果。從道具上來說,燭臺、絲綢都是東方古早道具,因此這也可以算是獨創性的。

這場戲足以看得很多人如癡如醉,中間田季安對胡姬講聶隱娘的經歷,鏡頭頗長,攝影機只有一點輕微的晃動,而前景的紗幔和後景不透明的帷幕之搖擺同時起到調度效果,總而言之這場戲的華麗程度完全可以和《海上花》開場8分鐘的長鏡頭相提並論。當然《海上花》的開場也是獨創性的,侯孝賢用兩盞燈作為傾斜的構圖中心,使用一個弧形軌道完成水缸式雙軸調度,是他職業生涯最佳的鏡頭調度之一。

紙人靈偶

原著之中寫“於布囊中見二紙衛,一黑一白”,聶隱娘有法術,可折紙成驢。影片之中則是紙人殺人的場景,空空兒撕出一個紙人,以血下蠱,念動咒語,將其投入水中,隱而不見。稍後,水汽從井蓋漫出,隨著溪流蔓上廊間柱子,化作濃霧狀。

紙人殺人,傳奇小說和民間故事中不乏案例,但是這種水霧的寫法不太常見。影片中說“紙人妄識,只能對付虛弱不寧之人”,而胡姬則是懷孕在身,可算體弱。另一個被殺的,是剪掉的田緒(戴立忍飾),紙人謀殺他的方法是籠罩著水汽附在他身上,令其窒息而死,它對付胡姬也是同樣的手段。

片中阮經天扮演的護衛曾追查到嘉信公主的道觀裡,嘉誠公主回答:“貧道事天不事鬼”,可見對這種蠱毒伎倆之不屑。

三重勢力

魏博如風中之燭,山雨欲來,是因為其看似獨立,實則不安。魏博有三股勢力,一派是嘉誠公主(後為田興)代表的鴿派,心向朝廷,期盼和平;另一派是魏博的鷹派擴張勢力,主張對朝廷強硬,吞併周邊領土;第三派是因為聯姻而加入的元誼部隊(昭義節度使行軍司馬,帶萬人來投),是混于其中的野心家。作為元誼的女兒,田元式有意培養自己的勢力,她有一個據點,由其師父空空兒打理,負責各種暗殺活動。

影片中朝堂的一場戲,足見各懷鬼胎,侯孝賢將右側兩人處理為戲劇的腔調,異常誇張,和田興的白話語言產生一種碰撞(雖然那個“故”拖得很長)。田興不但是聶隱娘的舅舅,也是田季安的親叔叔,雖然一怒被發配,也只是氣話,遲早有一天還會召回重用,因此田元氏就選在這個發配途中動手,以免後患。需要說明的是,歷史上田季安死後,接任節度使的正是田興。

在空空兒的房間裡,田元氏人馬安排謀殺行動。作為節度使,田季安不可能完全不察覺,他兩次強調“三年前活埋丘絳之事,不得再發生”,一次說給負責護衛的聶鋒,一次說給田元氏和蔣奴(空空兒的另一個徒弟),既讓前者多家防範,也讓後者不要輕舉妄動。但說歸說,田元氏仍然派出了刺客。值得注意的是,歷史上丘絳下放途中被活埋一事,幕後指使乃是田季安本人。

田元氏刺殺的另一個目標就是胡姬,她和田季安的婚姻是政治婚姻,註定沒有真愛,因此受寵的胡姬肚子裡的孩子,就是她的潛在威脅,當然這屬於宮鬥的內容,觀眾一看都懂。田元氏的另一個不同之處在於眉心的胭脂記,是一個攻擊性的三叉戟的形狀,而嘉誠公主和聶田氏都是沒有攻擊性的梅花狀。

精精空空

原作裡精精兒、空空兒是兩個殺手,前者是魏博武官,後者更像是一個獨立的賞金殺手。前者和聶隱娘功力相若,後者則高出不少,但高手對敵,一擊不中就遠走高飛,不殺第二次,這是頂級刺客的修養。

而影片中精精兒是田元式另一個化身,在一幫殺手行刺田興不成後,她決定親自出馬。這場戲鋪陳得頗有意境:黎明中的潭水、樹林和倒影,驢聲響起,群鴉亂飛,磨鏡少年被驚起,意味著刺客將至(這是片中不多的絕對靜止的鏡頭之一,侯孝賢拍到了水面霧氣隨著湖心而盤旋的景象,氣韻流動)。這就是唐傳奇小說中常常提及的刺客對同類的“預感”,甚至是聶隱娘的驢子都有這樣的預感。當精精兒到達附近的白樺林,聶隱娘早已等候在此,二人過招,大約十個鏡頭,包含同一景面的剪輯,技巧不多,但是足夠空靈。落招之後,二人對視,精精兒的面具崩裂,之後接一個反向鏡頭,精精兒的面具背著觀眾掉落,再接一個特寫,碎開面具的邊緣沒有血跡,兩人就此收手,各自走開,這種悄無聲息的敘事,隱喻著一種高手極致的對決。

空空兒由畢安生扮演,其形象似波斯人,有西域法術。原劇本中寫他被弩箭剪紮成刺蝟,仍然未死,又去刺殺胡姬,被聶隱娘阻止。這很大程度上可能源于聶隱娘變成飛蟲藏身腹中,很難用影像表達(用特技則和畫風及影片氣質相去太遠)因而棄之不用。空空兒的後領紋著蛇狀斑紋,也證明他是個善用蠱毒的老手。

帝國刺客

唐朝是個刺客輩出的年代,不但藩鎮圈養刺客謀殺那些強硬對藩鎮動武的權臣(如謀殺武元衡和裴度的案件),大唐帝國也畜養不少高人。嘉信公主出家為道,是唐王室慣常的舉動(楊玉環也曾出家為女道士),但她的另一個身份可能是大唐刺客組織的首腦。大唐的公主有兩種用途,一種是負責和親綏靖,一種負責訓養帝國刺客。影片開始嘉信公主給目標羅列如置毒弑父之類的道德惡名(都是些將軍),但實際上他們實際上可能都是藩鎮獨立份子,否則也不會出現窮凶極惡還對小兒有愛心的悖論。

原劇本裡寫嘉信公主刺殺過田季安,但被嘉誠公主擋了。多年之後姐姐去世,她讓徒弟行刺,但因為玉玦的意義,聶隱娘越來越認可嘉誠公主的和平信仰,最終背叛了師門。影片最後的師徒大戰,是“黑白”最後的纏鬥和較量,這種辯證法證明了黑也可以是白,白也可以是黑,那種激進而不顧人倫的刺殺活動,即使自詡正義,其實也是一種歧途。聶隱娘的匕首劃過師父的衣角,戛然而止,是高手無聲的對抗,並暗示著一種仁慈。

宜淬鏡終

原作裡聶隱娘自作主張嫁給了磨鏡少年,影片中的磨鏡少年則是遣唐使,在日本還有妻子,他棒法出眾(齊胸及以下是棒,齊眉是棍),解救聶隱娘的父親和舅舅。影片自此開始,眾人穿越了山下的黑洞,進入一個桃花源般的田園牧歌世界,在哪裡,這個少年磨了一面鏡子,照出嬉笑孩子的童真。

桃花源、孩童、羔羊,都意味著新的環境。磨鏡少年澄明如鏡,讓聶隱娘得以自視,她窺見的不再是暗夜的黑鳳凰,而是羔羊,是青鸞,這是一次新生。聶隱娘有兩次出生,一次是自然降世,一次是遇到磨鏡少年,宜淬鏡終。這裡的鏡子和嘉誠公主的琴一樣,將隱娘引向疏明而又詩意的遠方。

工筆畫卷

《聶隱娘》的古風,很大程度依賴造型的藝術,黃文英學貫中西,在跟隨侯孝賢的十幾年時間裡,成為後者的左膀右臂,她的出現正是侯孝賢後期華麗轉向的關鍵人物。她對侯孝賢的重要性,就如張叔平之于王家衛,儼然已經成為華語影壇頂尖的美術造型大師。

影片的古韻其實不體現在臺詞上,朱天文等寫就的那些半生不熟的臺詞,伴隨著各個演員咬字和語氣的偏差,整體效果不佳,磨磨唧唧沒有原作的神韻。但是美術上,黃文英成功還原出唐五代工筆劃的美學,周韻扮演的田元氏遊園的一場戲便是典型地直接借鑒各種版本“遊春圖”的構圖。

古韻唐風

很顯然,聶隱娘的臺詞半生不熟,朱天文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最好的處理方式要麼是通篇白話,要麼是用唐代的古文,難懂到非看英文字幕不成,但《聶隱娘》臺詞上的折中,反而讓其類似明清的語言,各位演員在語氣上的把握南腔北調,各種“汝”、“故”“玩鞠”、“薨逝”等不免鬧了笑話。

其實《聶隱娘》離唐傳奇已經很遠了,唐傳奇的敘述方式,是短小精悍,直指要害,追求最簡捷和最大衝擊效果。反觀《聶隱娘》完全不然,當它把一個千字短文擴展到一個劇本,以及100多分鐘影像的時候,它就和唐傳奇背道而馳了。或許有人會強調那種“留白”,但唐傳奇是不給你留白空間的,不會如此磨磨蹭蹭,唐傳奇的那種省略在於一刀劈向另一個地方,侯孝賢卻還在那裡製造情景,這就是根本的不同。唐傳奇是完全不講究綿延的抒情效果的,而是一種世俗的寫法,它和唐詩是兩種不同的美學形式,侯孝賢的風格應該更像詩歌和散文,而只套了一個唐傳奇的皮囊。

武俠質感

《聶隱娘》是武俠片這個命題,恐怕很多人會矢口否認,它取材歷史,刪改和補全了故事,武俠的部分卻採用了最弱化的處理。

譬如打鬥的過程極為省略,雖然就影片整體來說還是耗費了不少鏡頭,它整體比較依賴剪輯,很明顯這是和王家衛《一代宗師》同樣的毛病。但不同的是,王家衛的招,經過徐皓峰的理論闡釋,都是有理有據,《聶隱娘》的招數基本上比較不講邏輯,整體上想追求一招制敵,打鬥過程的不想做過多纏鬥,但是還想拍出效果,一切充滿矛盾。

“等雲到”

通常來說,華麗的武打場面必須要用替身演員,依靠各種攝影器材,需要威壓。倘若是以普通演員,在長鏡頭中實現這種場面,幾乎是不可能的事,這一點就連長期訓練的梁朝偉和章子怡都做不到。侯孝賢最後只能將其剪碎,中間甚至還有很多同一景面的剪輯(這一點在《最好的時光》之後經常用),整體來說單調而缺乏張力。侯孝賢對武俠的處理,最終還是傾向於一種寫實的思路,不要神仙鬥法,也不要威壓亂飛(侯孝賢幾場戲雖然都使用了威壓,但沒有發揮出它的實質用途),就是處理在緊身博殺的尺度,視覺效果自然打折扣,最典型的就是聶隱娘和田季安的幾次較量。但和精精兒(中間插入一個“等雲到”的鏡頭)、嘉信公主的兩場戲,還是拍出了一定的意境,當然唯一的策略就是向胡金銓、李安的那種方法靠攏。

以靜制動?

整部電影大約200個鏡頭,含黑白部分17個,絕對靜止的鏡頭實際上只有29個,如果觀眾認為靜止鏡頭佔據了多數,那一定是錯覺。

事實上早期侯孝賢的鏡頭以絕對靜止居多,他首先固定機位,追求最大的空間和凝視效果,這就是“觀景台”式的視野,早期他的鏡頭運動也頗多,但機位基本固定,他喜歡貫通的空間,依賴門窗、過道、長廊凸顯不同層次,並且能把攝影機擺在最佳位置(這就是沈從文式的視點)。侯孝賢的過往的兩位攝影師有所區別,李屏賓喜歡微幅運動(偷著動),陳懷恩則是比較堅持侯孝賢的觀點(一動也不動),這在他攝影的《悲情城市》中到達一個巔峰。但從《好男好女》開始,侯孝賢鏡頭使用進入一個強轉型,運動鏡頭比例從原先的不足30%,增長到80%,這與當下器材的革新也有關係,譬如軌道、搖臂等硬體的普及。

本片攝影指導是李屏賓,掌握主機,二機組則是拍紀錄片出身的,《金城小子》的導演姚宏易。影片的運動鏡頭占85%左右,但很多運動及其細微,需要仔細觀察,這種微運動很多時候並沒有破壞構圖的靜態美,尤其慢搖運鏡,實際上來源於中國人看橫幅長卷(Chinese handscroll)的習慣,這在《海上花》開場推軌中則最明顯。所以晚近的侯孝賢不是以靜制動,而是恰恰相反,是用鏡頭的運動,產生寧靜深遠的詩意。

情節省略

《聶隱娘》的另一個特點,是它蘊含著大量的情節省略(ellipsis),值得一提的是這一次的省略甚至超過了侯孝賢以往的任何作品。對照劇本來看,有十多場戲被刪除,中間包括日本女刺客,高捷和戴立忍的角色被悉數刪除。現實中侯孝賢其實拍攝了很多的素材,初始線索很完整,情節亦很清晰。這意味著看影片之前,有必要讀一下影片的劇本,這將會對觀影有很多裨益(侯孝賢的電影是不怕劇透的),會很自然明白其中的一些邏輯、人物關係。

有人會說,《聶隱娘》是一部拍給粉絲觀看的“半成品”,它只能依靠粉絲自己的闡釋能力,將一切不足完整。這種說法,其言不虛,侯孝賢的電影一貫如此,它要求觀眾以非常主動的態度來對待,倘若你看得細心或者把影片多看幾遍,你就會發現那所有疑問都有某種潛臺詞為其填充,導演在潛移默化中完成著這種闡釋工作。倘若你只想著被動接受,你看到的只是讓人一頭霧水的超驗式連結。

這種超驗式連結,是侯孝賢有意製造的溝壑,無論“氣韻剪輯法”還是“雲團剪輯法”,都是基於製造這樣的陌生效果。這種省略和長鏡頭一起,造就了侯孝賢獨特的美學風格。

沒有同類

5月25日,侯孝賢拿到坎城最佳導演獎,媒體開始將其神話。這一天國內湧現了無數侯孝賢專家,甚至出現了影評人集體蓋磚馬親王的舉動。一夜之間,所有侯孝賢的生平八卦、作品解讀應有盡有,有些甚至做成了超強百度百科。但現實的問題是,如果真的有這麼多知音,票房為何會這麼慘澹?如果真的這麼熱愛,為什麼會有影廳裡這麼多玩手機、打瞌睡、中途退場的舉動?

國內記者會在坎城問出這樣的問題:“您的合作者裡,一定要找一個貢獻最大的,是誰呢?”各大媒體不惜血本,花費花幾萬塊錢送他們出去報導,卻問出這樣的問題,想想也是醉了!

真正的問題是國內輿論對侯孝賢真正的藝術創造性不感興趣,而只是習慣給他貼上東方的標籤,把坎城獲獎視為東方的勝利,把侯孝賢的電影歸類為一種東方美學,那種崇拜更像一種葉公好龍的姿態。《聶隱娘》正如一面銅鏡,照出嘩眾取寵的民眾,也照出導演的孤家寡人,沒有同類。

事實上東方美學只是人們對侯孝賢的一種誤讀,他是亞洲的,也是國際的,是臺灣鄉土的,是不分界的藝術家。小津安二郎的電影不能證明一種東方式蒙太奇的存在,侯孝賢的電影則是證明了“東方蒙太奇”這種東西不存在,仔細分析他的電影和轉向,你會發現他根本是個熟諳西方電影技巧的高手。

無人之島

把沈從文和侯孝賢比較,是非常恰當的,只要你把“湘西”換成“臺灣”。他們的共同點就是一種獨特的視野,一種陌生化的觀察方式。它的獨特之處,是從一個鄉土草根文明忽然侵入(或拔高)到藝術審美體系裡造就的,但是那種原生態的因素並沒有毀滅。《風櫃來的人》是個絕佳的案例,他證明了怎樣讓一個人能轉型得如此徹底,這部電影奠基了侯孝賢獨有的藝術道路,而在藝術品味上,朱天文只用這麼一部電影就把他從鳳飛飛拔高到維瓦爾弟和巴赫(電影配樂)的審美高度,並一直影響著侯孝賢的華麗轉型。

一般來說,華人導演的視域不出兩類,一類是鄉土的,農民的,如張藝謀;另一種是知識份子的,如陳凱歌。幾乎所有華語導演的都逃不開這樣的視域,或者在二者之間交互和搖擺,但侯孝賢是個特例,他的視角如此與眾不同,以至於逃離了身份的束縛,像一個非中心的外來人士,如一種自我的懸置。這就是前《電影手冊》主編蜜雪兒·傅東所說的“用另外一種眼光來看世界”。

侯孝賢的電影有幾次轉向,第一次是《風櫃來的人》,奠基自身美學;第二次是《悲情城市》,進入歷史敘述;第三次是《好男好女》,開始技術轉型。從品質上來說,《聶隱娘》的品質,在侯作品中可以算作中上,在突破和獨創性上不及《悲情城市》、《戲夢人生》(這兩部是他職業的巔峰,幾乎已經不可超越)和《風櫃來的人》,稍稍強過《海上花》。影片品質無懈可擊,但也不可過度神話,放在武俠藝術片的歷史裡,它似乎亦不及《臥虎藏龍》和《一代宗師》。

需要注意的是,侯孝賢電影是包括陳懷恩/李屏賓的觀景式機位,朱天文的文學留白、吳念真/詹宏志的政治風骨、阿城的淵博學識、黃文英的華麗佈景、廖慶松的超驗剪輯等在內的綜合產物,他集合這些人的特點和長處,並用自己的視野統觀,產出自己的東西,這就是為何侯孝賢的電影氣質如此穩定。除此之外,侯孝賢的電影恐怕是三十年間最難取悅這個世界的電影,他拒絕任何妥協,他以一己之力對抗著意識形態、工業體系、社會體制和美學傳統。他的職業生涯充滿轉折和變化,這是他電影生命力的來源。

看侯孝賢電影可參考以下讀物:
1. 蜜雪兒·傅東主編,《侯孝賢》,林志明等譯,國家電影資料館,2000(台版)
2. James Udden,《No man an island》,Hong Kong University Press,2009(中文版《無人是島嶼》,黃文傑譯,2014復旦大學出版社,2014)
3. 林文淇等,《戲戀人生—侯孝賢電影研究》,麥田出版社,2000(台版)
4. 卓伯棠,《侯孝賢電影講座》,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09
5. 白睿文,《光影言語:當代華語片導演訪談錄》之《侯孝賢與朱天文:文字與影像》,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08
6. 張靚蓓《凝望.時代:穿越悲情城市二十年》,田園城市,2011(台版)
7. 李迅,《形式與意義:重新認識侯孝賢電影》,《當代電影》2012第9期(論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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