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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評

吳念真憶台片往事:回頭看,所做諸事皆無意義

原文出處:【悦幕中国电影观察】(所有圖文版權皆屬原著作權人所有)


2014年11月28日,“這些故事,那些宗師”主題講座在北京電影學院舉行,五次奪得金馬獎最佳編劇的吳念真、《一代宗師》編劇徐皓峰、編劇史航與到場觀眾分享電影故事的創作經驗。

三個小時的對話,幾乎是吳念真的個人演講。赫赫有名的電影大師楊德昌、侯孝賢,到了他這位老友的口中,就成了敏感易怒的小孩和越來越會裝腔的平民。三十六年的創作生涯,就如棄之草叢的塑膠獎座,空留“回頭看,所做諸事皆無意義”的感歎。

一切看來如此舉重若輕。可是,當講到那位自殺的弟弟時,吳念真還是抑制不住心底的不平靜,那種無處申訴的哀痛,還和當年寫《遺書》時一樣濃烈。

吳念真稱楊德昌不快樂 調侃侯孝賢變學術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期,臺灣經濟騰飛之際,社會文化也經歷著劇烈的震盪。音樂界有羅大佑,舞蹈界則出現了林懷民,電影界也在思考新的可能。從那一時期至今,吳念真的名字總是和楊德昌、侯孝賢放在一起。

在吳念真的眼裡,這兩位大師級的導演,有著迥異的風格:“楊德昌對臺灣經濟發展過程中的現狀,有一套自己的看法。他的電影拍完之後,我感覺看不見其他人,只看到一個人。侯孝賢是從情感出發把劇本弄出來的,他從這樣一個基礎去構造整個劇本,他的電影是你可以看到所有人、環境以及每個人的情感在裡面。”

這些不同與兩人的成長環境密切相關。楊德昌的父親是臺灣“中央印書廠”的廠長,負責印錢、印郵票等官方業務。作為礦工的兒子,小時候的吳念真看楊德昌,就像看王子一樣。那樣的家庭背景,使得求學過程中的楊德昌,總是被老師用奇怪的眼光看待,經常處罰他,或是無故懷疑他,造成了他對權威、上級、領導的反感。

這些經歷也造成了楊德昌的不快樂,後來,他執導了《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將不快樂延續到了主人公的身上。張震的爸爸曾在影片開機的地方說過一句話:“楊德昌就在這裡把我兒子的微笑帶走了。”吳念真說,張震的確鬱鬱寡歡了很多年。

侯孝賢則是第二代移民,他家的傢俱都是用竹子打造的,因為家裡人打算隨時回內地。然而,直到父親逝世了,侯孝賢才意識到,一家人將會在這個南方小島上終其一生。由於這種移民情結,侯孝賢的作品中總是飽含著人與環境的命運感。

吳念真認為,創作最初啟動的感覺,就是一種感動、一種本能,或者說是一種希望人們通過電影接收到的情感:“所以老時代有個好處,就是一切回到最簡單。現在的臺灣電影,好像基本的東西已經不在那邊,那這部電影存在的必要是什麼?你編劇的動機又是什麼?你又要商業,又要帶一些藝術的使命,好可怕。”

對內地電影的發展,吳念真也略有失望。1985年,他第一次看到內地電影,那是黃健中執導的《如意》,片中一些實驗性的鏡頭,還令同行的楊德昌從座位上跳起來大叫了一聲。後來,吳念真接觸到張藝謀、陳凱歌的電影,那種新奇感也令他著迷。後來看多了之後,他覺得慢慢都一樣了:“當大導開始拍大片的時候,我就覺得蠻震驚的。那些東西好象全世界都統一的,一看就花很多錢,做很多特效。單純的人和土地的東西,好象也比較淡了。”

每個人生命裡都有很多不堪 所做諸事皆無意義
當天,吳念真遇到了一名故人,對方提起了他的家族往事,並希望他能將其拍成電影。作為家中的長子,吳念真親歷了家族成員相繼離世的慘痛:父親不堪病痛折磨跳樓自殺,後來弟弟又因財務問題于車內引廢氣自殺,母親則因癌症和喪子之痛去世,爾後妹妹也選擇了自行了斷。

到現在,吳念真都記得看到弟弟的遺書時,自己的那種不知所措。弟弟沉迷賭博,欠下了巨債,無力償還而選擇自殺。吳念真拒絕為其還債,但承擔起了照顧侄女的責任。弟弟在信中感謝了大哥:“你願意答應照顧我的女兒,我很感謝,大哥你辛苦了。”然而這恰恰是對吳念真最沉痛的打擊,他在小說《遺書》的最後寫道:“大哥/你說要照顧家裡,我就比較放心/辛苦你了/不過/當你的弟弟妹妹/也很辛苦。”

回憶這段往事,談笑風生的吳念真臉色變得有些凝重。當年,作為大哥的吳念真獨自處理了弟弟的自殺現場。道士對他說,要用招魂請弟弟回來,也就是把兩個錢幣投在地上,如果他願意回來,錢幣就會一陰一陽展開。然而,丟了很多次都沒有成功。“後來那個道士告訴我說,你跪下來請他回來。我開始大罵了,我說為什麼我要跪下來?你是我弟弟,我要給你拜三次,現在還要我跪下來求你?”道士沒有辦法,再丟一次,他就願意回來了。吳念真難掩哀慟地說:“其實他再強烈,也不及我單獨面對這件事情的強烈。”

對於拍攝成電影的可能性,吳念真回答道:“我覺得每個人生命過程裡面都有很多不堪,都有很多痛,不一定都可以拍電影。也許跟你自身有關的某些人、某些事情,會變成另外一部電影一個小小的細節,不一定要單獨拍一部。”

生命的不堪之外,吳念真總是顯得灑脫恣意。剛剛過去的金馬獎上,有六項大獎被內地影片《推拿》奪走,內地演員陳建斌獨攬三獎,吳念真笑稱自己看完直播後,痛快地喝了一口酒,還大贊:“這個獎,帶種!”談到鞏俐炮轟金馬獎評審不公的事,吳念真說:“頒獎禮這種東西本來就很不好,沒得獎還要讓人笑。我覺得鞏俐就很好,很真實地表達了自己。”

在講座的開始,吳念真講了一件趣事。有一天,住在他隔壁的著名作家張大春把所有的獎都扔在了庭院裡。吳念真便去詢問他為什麼這樣做,他回答道:“到一定年紀再回去看那些獎,就覺得是垃圾。”吳念真回頭想想自己以前寫的作品,感到有一些臉紅,於是便囑咐妻子將獎打包扔掉。他還帶著一絲禪意地總結道:“我們都老了,回頭看,所做諸事皆無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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