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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幼鸚鵡鵪鶉 : 態度、深度、廣度、速度──我所知道的王志欽/肥內



簡稱「台大」的台灣大學,電影見解獨到、別具慧眼的學生,江山代有才人出,張小虹、鄭珀璋、但唐謨、紀大偉……不可勝數。一些年後,張小虹與紀大偉都成了文學教授。我最先認識的卻是當時就讀台大的陳立千、陳立川兄弟。一夥不同學校的電影同好,一起「見識」了,或者說「見」而「不識」法國導演布烈松(Robert Bresson)1967年的電影《慕雪德》(Mouchette)。布烈松的電影不像雷奈(Alain Resnais)1961年的《去年在馬倫巴》(L’année dernière à Marienbad)與費里尼(Federico Fellini)1963年的《八又二分之一》(Otto e mezzo)那麼玄又那麼炫,那麼既可看門道又可看熱鬧。那時候,受不了安東尼奧尼(Michelangelo Antonioni)電影的好似乾燥、單調,也不想領教高達(Jean-Luc Godard)電影的宛如狂飆、胡搞。看克利斯‧馬克(Chris Marker)1962年的《堤》(La jetée)也只看到皮毛。

看不出布烈松的《慕雪德》的好,不免有點挫折,自信動搖。縱然自身胸無點墨、斤兩太少又太浮躁,不解其中佳妙,甚至敗就敗在也看不出大師的糟。唯獨陳立川洞見同一場戲,少女慕雪德在房間裡上衣一排鈕扣,有時最上面一顆扣著、有時敞開未扣。倘若是雷奈與費里尼,或許在玩「超現實」,側寫心理寫實;假設是好萊塢電影,通常暗示時間的流逝、季節的更替;如果是高達,根本就是逗你玩你弄你,提醒你現在正在看電影(一切不是真的,而是在演出)。可是布烈松並非這樣,而是失誤,而是疏漏。縱然身為大師,瑕不掩瑜。崇拜的人,看得出布烈松的深度,卻因太過敬重而見不到這個失誤;看不懂布烈松好處的人,恐怕根本沒有耐心看出這個細節。如果只看到這個小小敗筆而未能領略布烈松的出色,那是「見樹不見林」。陳立川卻都看見了。多少年過去了,沒有再遇到陳立川,也沒有再遇到喜歡大師而又能洞見大師瑕疵的人,直到「肥內」(王志欽)出現。

王志欽是推崇奧森‧威爾斯(Orson Welles)的,可是他不會像我被《上海小姐》(Lady from Shanghai)一堆鏡子、多重身影迷惑。或許,正因為威爾斯的《上海小姐》或多或少碰過中文,就更不應該在後來《不朽的故事》(Une histoire immortelle)街景招牌上的中文都上下顛倒了。縱然犯錯的是威爾斯(的電影),王志欽也不會因而放水。就像伍迪‧艾倫(Woody Allen)與阿莫多瓦(Pedro Almodóvar)都不是他最欣賞的導演,我強求他判個優劣高下,或者只能這兩個選項,他比較看好誰?他思索了一下,表示阿莫多瓦比伍迪‧艾倫略勝一籌。正巧這兩人近期在台灣上映的電影我都還沒看,脫口而出:「那麼我就去補看阿莫多瓦的《飛常興奮》(Los amantes pasajeros)吧!」他卻認為那倒不如去看伍迪‧艾倫的《藍色茉莉》(Blue Jasmine)。

王志欽讓我敬佩的,正是這種「態度」!跟陳立川一樣不把大師瑕疵硬拗成優點的勇氣,以及,縱然導演甲比導演乙優秀,並不表示甲的每一部電影都勝過導演乙。王志欽不迷信「作者論」,說甲比乙棒並不表示就讓甲享有一張免費通行證不受檢驗永遠高人一等。不盲目崇拜,也正是王志欽可貴的「態度」、風骨。

央託王志欽列兩組名單,數量不限,請他排名次,一組是他認為最卓越的電影,一組是他認為最傑出的導演,可以兩三部或二三人列同一名次。結果,他把影片、導演各分五個等級。歐弗斯(Max Ophuls)、小津安二郎、雷奈、奧森‧威爾斯、柏格曼(Ingmar Bergman)、希區考克(Alfred Hitchcock)、德萊葉(Carl Th. Dreyer)等人是他的首選;布烈松、穆瑙(F.W. Murnau)、費里尼、安東尼奧尼、高達、佛烈茲‧朗(Fritz Lang)等人是他的第二名。可是,費里尼的《八又二分之一》與《阿瑪珂德》(Amarcord)卻跟雷奈的《廣島之戀》(Hiroshima mon amour)、《去年在馬倫巴》與《穆里愛》(Muriel, ou le temps d’un retour)以及他深愛的歐弗斯與小津安二郎的許多電影同列他的冠軍首選。對「事」(影片)不對「人」(導演),在台灣的「電影評論界」相當珍貴難得。

他有篇文章談到我1993年那本書《關於雷奈/費里尼/電影的二三事》,我寫得那麼認真、那麼辛苦,他看中的竟是我引述、我譯寫英國影評家Tom Milne流露詩意與哲思談論雷奈電影《穆里愛》,那是整本書我的最愛,我真不知該欣喜王志欽跟我是同好,或是該挫折他根本就認為我的書一無可取,反倒是我引述別人見解值得青睞。不過也因而讓我歎服他的「深度」由此可見。

我是那麼深愛雷奈1963年的《穆里愛》與費里尼1969年的《愛情神話》(Fellini Satyricon)。王志欽不大欣賞《愛情神話》,起先我以為他不愛男色與男同性戀題材,但也讓我逐漸體悟到《愛情神話》其實是費里尼1960年電影《生活的甜蜜》(La dolce vita)的複製,把現代社會中產階級異性戀族群在羅馬城的光怪陸離行徑改頭換面成耶穌紀元前的古羅馬男同性戀的眾生相。王志欽讚賞《穆里愛》,遠比許多愛雷奈電影卻只知《廣島之戀》與《去年在馬倫巴》的人更具「深度」與「廣度」。沒看過《穆里愛》,那真是喜歡雷奈電影的一大損失、一大殘缺。楊德昌與彼得‧葛林納威(Peter Greenaway)也深愛《廣島之戀》與《去年在馬倫巴》卻不會只知道、只看過雷奈這兩部電影。王家衛就深受《穆里愛》的影響。

同樣,我也可以說,王志欽的最優導演與最棒影片的名單中,還有很多電影是台灣大多數影評人與電影學者無緣見識的,我們大家奢言「影史十大佳片」未免太輕率也太不自量力了。他的「幅度」,或者說「廣度」,簡直不像台灣人,簡直超越了時間與空間,彷彿從小就置身巴黎、紐約。《穆里愛》我百看不厭,每多看一次就有新的發現、新的體認、新的驚喜。我以為看出很多,不料跟他一比,馬上相形見絀。他這本書裡旁徵博引,順便提到《穆里愛》的一些片段,比我幾十篇文字還要搏大(「廣度」)、還要(「深度」)。

2013年台北的金馬國際影展放映的影片數量甚鉅,錯過任何一部佳構在所難免。他提醒我千萬要珍惜突尼西亞裔的法國導演柯西胥(Abdellatif Kechiche)的《藍色是最溫暖的顏色》(La vie d’Adèle)與法國導演阿藍‧吉侯迪(Alain Guiraudie)的《湖畔春光》(L’inconnu du lac)。《湖畔春光》是男色與裸男充斥的男同志電影。我終於體認到王志欽果真藝術不設限,不會對男色與男同性戀大驚小怪。兩個月後,法國《電影筆記》(Cahiers du cinéma)的2013年「十大最佳影片」(不侷限於法國片喲!)這兩部片都上榜,《湖畔春光》竟是冠軍!王志欽的先見之明果真不同凡響!有些朋友認為王志欽的法文、英文俱佳,常讀法文《電影筆記》雜誌,自然深受影響。

這是誤會,別忘了王志欽神往這兩部電影在先啊!王志欽自己的說法是他跟《電影筆記》雜誌的許多觀點是背道而馳的!這由他的等級清單可以看出端倪。導演方面,尚‧雷諾(Jean Renor)、罵賽勒‧卡內(Marcel Carné)、拍過奧黛麗‧赫本(Audrey Hepburn)電影的喬治‧庫克(George Cukor)與金‧維多(King Vidor)都是第三等級;溝口健二、朱爾斯‧達辛(Jules Dassin)、羅勃‧阿特曼(Robert Altman)、尚‧維果(Jean Vigo)、拍過奧黛麗‧赫本電影的威廉‧惠勒(Williams Wyler)都是第四等級,確實跟相當自溺的法國《電影筆記》不盡相同,甚至大不相同。他把楚浮(François Truffaut)貶到第五等級,讓我偷笑,台灣的電影學者王派彰、陳國富、齊隆壬都不喜歡楚浮,正合我意。扯了半天,只是要說,他對更新的好電影,常比別人早一步知悉,「速度」超前!

一直在扯他的電影,忘了描述他的為人。他是那種刻苦自己、生活花費極度節省卻很體貼別人的人。讓我受惠無窮。不過,他的包容、他的寬厚、他的樂於助人,不能「侵犯」到他的電影品味。那是他的原則。李立劭的《鸚鵡與李幼新》、陳俊志的《美麗少年》、吳米森的《提著腦袋上學去》、蔡明亮的《不散》、傅天余的《家庭理髮店》、黃銘正(與李侑鸚鵡鵪鶉)的《互相拍攝》、應政儒的《晃遊身體》、丁肇輝的《勇敢做自己》(陳志誠攝影,曲家瑞主演),我根本無法說服他去觀賞、去喜歡,縱然都有我參加演出。我是他電影藝術品味的受害人!也正因為她這種理性與正直(也算是「態度」!),他永遠不會被片商收買,他永遠不會被官員權勢或上司施壓而妥協,他永遠不會被人情軟化、讓步、放水,他永遠不會為派系護航。弔詭的是,我們受他影響,他讓我們受惠卻不受我們影響,這使得他永遠在付出,在造福我們,讓我們無法回報!

也許幸虧他的學歷並非台大,我方才覺悟到咫尺天涯,野草間花,也有其葩!

他不胖,何來「肥內」筆名?原來台灣最早引介雷奈的《劇場》雜誌把姓氏Resnais譯成「雷內」;「肥」則是王志欽借用費里尼的「費」的同音。把他當初心儀的雷奈與費里尼,組合成隱誨的(向大師們)致意。且讓我用「態度」、「深度」、「廣度」、「速度」向肥內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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