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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耀升【行動代號:孫中山Meeting Dr. Sun】後記



我的寫作從國中開始,在那之前,我常偷看我二姐的日記。

她的敘事很有條理,事件的因果關係清楚,常以一些小事件或小動作提點出人物特性,如果是現在的我在大學文學獎的評審場合看到,我會說這是一個很有天分的作者,尤其她只是個國中生,前途不可限量。

但是二姐的寫作並沒有從日記來到稿紙,國中畢業前,為了分擔家計,她就開始打工。印象最深的是有一年暑假,她在工廠組裝石英錶,彎腰駝背透過放大鏡盯著一個小小的錶面,戴著手套拿著鎳子把零件塞進去。手套的目的不是為了清潔,而是零件尖銳,不小心沒裝好又用力過猛會刺到手,若戴著手套,就算流血了也不會猛然噴出,只會在手套內擴散成一朵朵小紅花。

我去探望姐姐,她挺身站起來伸懶腰,全身關節便咯咯作響,她說暑假結束會送我一個石英錶,但最後她發現月薪買不起一只石英錶,只好送我一個淘汰的缺陷品,秒針靜止,每天會慢十分鐘,不到一個禮拜就完全不動了。

之後,為了養活自己,她去念了高職夜間部,每天工廠工作到六點,路邊隨便包個飯飆車到學校趕六點二十分的課,十點下課回到住處早就生命力處於紅血狀態。

她的寫作,也跟送我的手錶一樣停止了。

在貧窮底下,人身為人的各種獨特性都不復存在。貧窮讓人疲於奔命,於是創造力放棄了,意志力妥協了,最後每個人都只剩下一張被貧窮折磨得狼狽不堪的臉。

如果她繼續寫作,她不一定就會毫不轉彎地成為台灣重要女作家,但是寫作可能帶給她不同的啟發,在創作中她會發現人生的各種可能性,於是她能夠選擇。

我的寫作也是為了選擇,是在家庭經濟負擔最大的時候開始的。

國中時父親生意失敗,家裡房子被查封,法院的執行人員為了顧及鄉下人在左鄰右舍的閒言閒語中難以生存的壓力,把封條貼在月曆下,從此家人開始假面的生活,在破產的同時還要在鄉親間經營「我們並不窮」的假象。

尤其在那之前我已經被父親送進學費昂貴的私立國中,每逢假日返家,他就會載著還穿著制服的我到處給親友看,用抱怨的語調說學費昂貴還好他還付得起。

其實他只勉強付了學費,其餘貴族私立學校以各種名目徵收的費用,一概成為家庭問題。例如規定只能使用印有學校標誌,售價遠高於一般書局的筆記本、隋堂測驗紙,各種費用像排隊搬運糖果的螞蟻,密密麻麻從學期初排到學期末,然後休息個幾天又是名目盡出的暑期輔導、寒假輔導。

我從家人在鄰居面前做戲的態度中知道貧窮是種羞恥的惡行,在那間均富的學校我更可以感受到貧窮會讓我成為怎樣的異類,於是盡可能不要遲交各種費用,然後與有錢的同學相處,假裝與他們一樣奢侈。

我時常觀察那些同學,知道他們的隨意揮霍可以帶給他們各種機會,暑假不用打工便去參加個營隊,在電腦仍舊是個概念而非必需品的年代就學會程式語言,英文永遠幾乎滿分只因他的母語是英文,體育課把棒球打出牆外只因他暑假去紐約參加了洋基棒球夏令營。

什麼都沒有的我只能以寫作戰鬥,幸運的是,寫作是罕見的天分,人人都能寫幾個字,人人都自以為很會寫,但事實上,人人都寫不好,於是,在空白的稿紙前人人平等,反而是有天分的作者掌握特權。

那是當年的我所發現的唯一可能逆轉階級的辦法。

父親不會寫作,他沒有與富人抗爭的工具,他與所有的窮人一樣想走險路,利用投資或投資撈一筆改變命運。可憐的是,險路從來不是富人會走的路,相反的,幾乎都是富人所鋪設,引誘窮人上鉤並加以坑殺的陷阱。

父親便是在重複循環的險路中賠得一無所有,他徹底不適合商場,連在商場外的生活都可以讓全家損失慘重。例如,他在聊天中告知虎視眈眈的鄰居,房子被查封,並告訴他,打算用人頭法拍買回,連底價都得意地說了。

一個月後,房子被鄰居以高於父親底價一萬元的金額標下,此後原本就不友善的鄰居開始一連串威逼搬家的手段,連他們家尚未讀國小的女兒都有樣學樣變得非常刻薄,例如常常一直跟在我後面不停重複唸著「你奶奶死了,你媽媽死了,你姐姐死了,快回去看。」等到我發怒轉身要追打她,她就放聲大哭躲進母親懷抱,一家人在家門口對著圍觀的鄉下鄰居面前指責我死皮賴臉不肯走又耍惡霸要打人。

小孩子的腦袋裡面無法生出什麼細密的復仇計畫,頂多只有惡作劇等級的反擊。我觀察到鄰居女兒個性極貪,別人沒吃完擱在一旁的東西,她就會檢走,路過販賣機、公用電話第一個動作必然是伸手往退幣口挖。

於是我在她路過前檢了幾個乾縮到發白的狗屎塞進公用電話的退幣口,身高尚矮的她一發現裡面有東西就使命用力挖,挖不到硬幣只有一手白粉還湊近鼻前聞。

這當然是什麼用都沒有的反擊,不多久我們就搬離了南投(我是內地人),為了躲債住在石岡水壩旁的違章建築裡。只是當時我就知道,「認命」是一種最糟的性格,當你忍受所有的不合理,就等於贊成並接受所有施加在你身上的不公不義,於是,理所當然的,吸引力法則,既然你要就給你,更多不公不義就會找上你。

反抗這樣的命運,就是【行動代號:孫中山】。幾個少年開啟一個以為可以改變貧窮命運的行動,很傻很天真很令人發笑。

有人問我,作家不是應該寫自己的故事嗎?為何要去寫別人的故事?理由很簡單,這個故事深深打動了我,在我無知的年少中,嘗試過各種方法想脫離貧窮,但是窮人的世界小眼界狹隘,這個世界並非不存在著可能性,只是那些可能性往往都在窮人真實生活無法接觸的地方,遠在眼界與想像之外。我們全家人都做過各種反抗,可笑的行為也不少,但這些可笑是外人的眼光,對窮人來說,真實體驗只有可悲。

如果我自己來寫年少時的反抗,很難不帶著怒氣與悲憤,但是【行動代號:孫中山】是理解這些可笑與可悲的作品,因而能將可笑可悲轉化為可愛,並且不在可愛中忘卻現實的可怕。

這個故事有力量在所有階級的人心中播種,於是愚笨的行動不會再被認為可笑。雖然笨會讓人受苦,但是愚笨地一頭撞向這個世界,除了頭痛血流之外,面前的那堵牆會出現裂痕,幾次之後,會看見外面的世界。

這是我的真實體驗,也是這些少年的孫中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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