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淡的恐怖,無血的殘忍。描述二戰期間納粹集中營的「非關命運」,以輕描淡寫的手法,給了我們沉痛戰慄的感覺。
一個十幾歲小男孩進入集中營的經歷,我們可以說這是個「啟蒙」故事嗎?童稚之眼沒有太多顏色,只是靜靜觀察,默默忍受。他不特別,沒有特別高貴,也沒有特別卑微,沒有特別幸運,也沒有特別不幸,只是那樣的時空之下千千萬萬的平凡猶太人之一。因此我們取得了一個可信的樣本,感受到了不煽情的悲哀。
片裡少有血腥暴力的畫面,也沒有「大」事件,沒有令人義憤填膺或掩面不忍卒睹的情節。然而權力的橫暴無所不在。每一個淡淡的細節都營造出那恐怖殘忍的氛圍。正因為其平淡無奇,已溶入日常生活之中,才更覺其恐怖,更覺其殘忍。那種殘忍不是一槍斃命,而是生活的凌遲。
勞務的繁重,食物的匱乏,比起槍口下血濺五步,自然是小事。然而當飢餓、勞累、恐懼、絕望成為日積月累的生命負擔,又是何等沉重。集體罰站,這是多麼「文明」的刑罰。然而,當他們從日落站到日出,從日出站到日落,搖搖晃晃著虛弱的身體,你忍心想像那樣的痛苦嗎?這樣的殘忍,只有在時間的累積之下才能顯現。由時間累積而來的痛苦,最容易被忽略,卻也最沉重,最難以承受。
我們必定知道,那些不堪受苦的人會如何;也知道在久站之中倒下的人會到那裡去。那是痛苦的歸宿,也是恐慌的來源。我們看見的是恐怖的末稍,從這末稍可以想像它的枝幹、它的源頭。我們因看見末稍而覺得可以忍受,因想見源頭而戰慄心寒。活著的人痛苦,死去的人帶給活著的人恐慌,是活著幸運還是死了更幸運?
然而,活著就有希望。我們在片中看到希望、意志,看到人性的貪婪和光輝。不特別嚴重的貪婪,不特別偉大的光輝,恰如其分,正如一般人擁有的貪婪和光輝。就是在那樣生存條件不足的環境下所會顯露的貪婪,就是在那樣艱危的環境中願意以舉手之勞救人的人性光輝。小小的貪婪並不特別令我沮喪,小小的人性光輝卻讓我極為感動。
恐怖的源頭其實是人性。加害者和受害者的區別並不那麼截然二分,許多時候只是站的位置不同。受害者不盡然純潔,加害者也未必全然邪惡。加害與受害是兩種人性極端的顯現。那不是特殊事件,而是人性的可能。不要忘記,納粹份子可能是鄰居親友眼中的好人,而希特勒是人民用選票選出來的,代表多數人的意志。惡事不是惡人的專利,與我無關,而是,人人的心中都可能藏著一個希特勒。
小男孩終於回家了,然而家已不是家。就像他無法回到原來的自己。他沒有太多表情地說他的感想是「恨」。當恨已成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生命的常態,當然就不再需要額外的表情和聲調。他有美好的前程要奔赴,可是,他將來要用多漫長的生命、多大的努力,來清洗心中累積的恨呢?恨誰呢?
這是殘忍的啟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