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常習慣了談論別人和作品,回過頭來被要求談論自己時,反而有點不太適應。蕭菊貞跟我邀稿時說:「廣義來講,影評人也算電影人。」這個「廣義」,突然讓我想起自己頗為尷尬又十足奇妙的求學過程和「從影」經歷:先是高中主動跑去念了在建中被視為「少數中的少數」的社會組,碰到一群老是考我電影知識的同學和准我週記不寫國家大事專寫觀影心得的導師;大學聯考的辛酸挫敗就不說了,但老天自有安排,為了能看國際影展的每一部電影,我留在台北念輔大,搞不懂為什麼那時候有大傳系的輔大卻沒什麼電影風氣,結果我這個缺乏革命因子的人竟在幾個同學的起鬨下搞起了電影社,因為沒有人幫助,只好什麼都自己來,讀理論、看電影、寫文章、辦影展、賺獎學金買錄影帶……,作了兩年社長,卸下擔子後,開始投稿……,就成了別人口中的「影評人」了。有段時間我非常痛恨這個名稱,因為自己之所以想寫字,就是因為看不下去某些影評人的東西,沒想到自己卻誤打誤撞成為另一個影評人。
寫影評,扣除掉中學時期在副刊、雜誌寫的那些文字,就一般讀者對影評人的印象來論,我最早是從中時晚報起家的。一九九0年第一個颱風夜,我把一篇《麻雀變鳳凰》的影評投給中時晚報,當時中晚的版面容有各類藝術批評文字,尺度又寬,猜測是接納我大放厥詞的原因。投稿,永遠是搖筆桿的求職信。它最大的好處是除了文字,別人對你一概不知,管你美醜胖瘦、高矮老少,再公平不過。寫《麻雀變鳳凰》的時候,我二十歲,負責版面的黃寤蘭在陸續刊了我好幾篇影評後跟我見面,才瞭解「真相」。類似情況,一直發生在我跟其他媒體的來往經驗裡。
在中時晚報寫了一年多,量也逐漸增加,但是當年只要是舉辦「中時晚報電影獎」期間,版面大部份都必須留做刊載評審過程,影評幾近停止。於是在一九九一年底,我改把影評投給自由時報,重心也隨之轉移。自由時報最教我興奮的是幾乎從不刪稿,對九0年代的影劇版和影評人而言,這簡直是天方夜譚。有趣的是到了今天我都還沒見過曾讓我在自由時報暢所欲言的羅炯烜,我們的溝通用信比打電話還多,簡直可以用「淡如水」來形容,卻絕頂「自由」。
即使如此,當時還是沒打算作一個影評人。你可以算算台灣到底有多少人是完全以影評為業(所以我很佩服李幼新),雖然領這個頭銜的比拍電影還多,那又如何?影評體制的不完善,讓我這種體制外的人得以進入,但同樣的,進去之後就是一場冒險。大學時代寫影評,為的是不吐不快,雖然每篇都很認真,卻沒認真想把它當成工作,直到聯合報。當時聯合報當家記者藍祖蔚先找我,面談後還看了我以前寫過的作品,並試寫一篇,我還記得片子是《審問》!然後就在大學畢業典禮當晚,我被通知加入聯合報影評陣容。很多人聽到這段淵源後都笑說誇張,那有寫影評還像過十八銅人陣,但你想想當時聯合報要用我這種既非科班出身、羽毛也還沒長硬的小伙子做班底,是要有點勇氣的。
所以我畢業後也沒找過工作,就這麼一路寫來。雖然影評並不在報社編制內,而是計件論酬,根本接近家庭手工,但之後民生報、聯合晚報、工商時報、中時晚報也找我寫,再加上雜誌的專欄、特稿,和偶而到副刊插花,反而變成沒時間做電影以外的事情,自然而然成為職業了。寫聯合晚報,肇因於一次傳真的錯誤,由於當年影視組的組長潘秉新無意間看到我該傳給公共電視月刊的文章,才有機緣找我固定寫影評,甚至有段時間連作了一百多天「電影日記」!我不曉得自己何德何能,但別人對我的抬舉跟厚愛,遠超過我的想望,卻是事實。或許正因為如此,當工商時報的大銀幕版在一九九六年突然消失得無形無蹤時,我突然懷疑起影評的能力。
當我開始寫影評的時候,影評的黃金時代就已經過去,我是有幸還抓住一點尾巴的末代,其情況一如影評從彩色版被放逐到黑白版,格局與字數一再縮小的現實。曾經,工商時報開創大銀幕版,以整版作電影評論,並容許大塊文章、大膽議論的作風,不但滿足了寫作的成就感,更可貴是它也滿足我閱讀的快感。那種誠實、熱情、理想、恣意,不正是我們寫影評的初衷嗎?邀稿的胡再華老是和我們一塊絞盡腦汁兼出題目的積極,不像辦報紙,更像搞社團運動。有段時間,我認為這是影評界最後一片淨土。對於嫉「評」如仇的人來講,工商時報有沒有這塊版面,可能影響不大;但對我而言,這相當於一株電影人文主義花朵的夭折。
已經二000年了,我還在寫影評。現在固定要交稿的對象有聯合報、今週刊、世界電影、幼獅少年、KingNet網站、Movieave網站,每個月稿量大約四萬字。我不曉得跟大家交代這些東西有沒有意義,反而像在告解一樣,而且這樣過活的影評人,似乎也不多。我很難回答別人怎樣才能當影評人(不就是看電影、讀電影、練筆力、忍壓力囉的廢話),就像我無法解釋為什麼幼稚園看的電影和在哪裡看的,到現在都還記住的原因。陳國富有次在座談會提道:「聞天祥還是很『超級影迷』的。」或許指出了某部份答案。我的影評訓練很簡單卻很漫長,我從小就大量地看電影、而且過目不忘(現在功力反而退步了),從中學開始大量讀影評和各種電影書(我還保留了高中蒐集的十多本影評剪貼),走上電影文字這條路,未經計畫,卻是水到渠成。一邊領受別人懷疑會不會餓死的眼光,一邊要為堅持付出一些代價。幸好我的親朋好友在努力多年後,幾乎已經放棄把我從「不務正業」拉回他們所謂的正軌了。而寫影評比較像是種發洩與治療,把我被電影激發得不能平復的心情,整理成看似條理的文字,卻又在避免淪為一廂情願的自以為是之間,形成一種弔詭的平衡。
所以,我自己看待影評的態度很矛盾,我從不積極找園地發表或作清楚的生涯規畫,甚至有點被虐狂地在催稿壓力下才能寫出好作品,並不是什麼值得說嘴的示範。只是我依然天真地以為批評電影是因為對電影還有熱情,所以窮究一切能力與知識去透析作品(這是我大量讀書的動力),甚至撻伐某些電影人對電影的踐踏與低估,全都是為了護衛電影的情感和夢想,很自私的。這也是外在環境如何變化,影評還能寫下去的唯一理由。不過,我愈來愈認為影評是種創作。影評雖然有電影在先,但終究還是得以文字做為媒介化為另一種獨特的文本,接受檢視。至於台灣影評的環境好不好,我當然知道有來自片商的壓力或某些媒體的軟弱、甚至同儕的墮落,但我其實沒什麼資格抱怨,因為它不應該是我影評寫得好或不好的理由,也從來不太困擾我。寫了十年影評,除了在課堂上教電影理論的時候是老師,我看起來跟其他影迷沒什麼不同,只不過我的生活跟電影完全沒辦法分開,中毒太深。如果有一天寫影評讓我失去了看電影和教電影的樂趣,就是我不寫的時候,幸好這一天還沒到來。
如果我說從來沒想過要拍電影,而只想看電影、寫電影、教電影,不知道你信不信?可是我真的認為生命只夠我做這些事,而且時間還不夠!而我對自己有什麼期許?安德烈巴贊曾為自己的著作寫序道:「在日復一日草草急就的一大堆文章中,只配付之一炬者為數甚多;而另一些文章,只是對當時電影狀況有過小小的參考價值,如今恐怕也只有歷史意義了。」一位替「電影是什麼」留下開創性見解的影評巨人都如此嚴厲看待自個的意見,我只想在透過影評回顧自己的淺陋同時,還期望能找到自身對電影的激情和文字的節奏。
至於還有什麼遺漏和說不出的,請大家看影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