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床上之島】(Chaotic Ana,2007),無疑是近年來探討女性主題的電影中最讓人震驚的一部了!
導演胡立歐‧麥登(Julio Medem)藉由安娜這位18歲畫家的傳奇人生,邀請觀者一同踏上這趟充滿想像力與啟發性的時空之旅,探索母系社會與女神傳說,我們自西班牙伊比薩小島的洞穴出發,行經馬德里的藝術家聚落,走訪北非撒哈拉沙漠裡惟一的母系社會──柏柏爾的圖阿雷格族(Tuareg或Touareg),最後來到象徵自由與希望的新世界中心──紐約,卻意外發現了北美印地安保留區,並且因緣際會,解開了印地安文化的復活女神之謎。
安娜女神
在旅程的終點,安娜發現她是印地安復活女神靈魂的化身,這無疑地解釋了為什麼安娜在潛意識裡,不斷地以不同女性的面貌活過「她」的故事,因為母神是女性自我的化身,她是自然與宇宙之母,萬物的統治者,代表神秘、混亂與再生的力量,所有神聖世物的源頭,她開展於人類歷史中,也開展於每一個個別女人的歷史中;一如中國歷史神話傳說中的女神──女媧,她是伏羲的妹妹,人首蛇身,傳說她曾以五色石補天,並摶土造人,制嫁娶之禮,延續人類生命,造化世間生靈萬物,被漢民族視為共同的母親,創世神與天地始祖。
然而,安娜從小因母親離家出走,而失去對「母親」的記憶,因此,母親的不同面貌與她的歷史,被安娜以一道道門給塵封在記憶深處,唯有透過催眠術才得以讓潛藏在她內心深處,各形各色的女性形象釋放出來,但是,清醒過來的安娜卻對夢境中的一切渾然不覺。
她唯一允許自己記憶的是她與愛人薩伊間的愛情結晶誕生的甜蜜時光,而其它一切令她不快的女性記憶,她卻選擇遺忘,不敢面對女人歷史的安娜,卻被同窗好友琳達,透過現代科技videocamera,將女人的歷史完整地紀錄下來;這或許因為琳達透過母親的形體「在父親身旁越來越小,小到幾乎看不見」而深刻地感受到女人唯有紀錄自己的歷史,才得以証明曾經存在的軌跡;因此,我們可以說:沒有記憶的安娜象徵女性歷史的殘缺不全,卻無法逃避她身為女神的事實與宿命,而她與薩伊無疾而終的愛情,不也是回歸:「偉大的女神,乃無配偶的原初母親。」此一必然結果?
從女人蛻變為女神
安娜生命中出現的第一位男性是父親。在身兼母職的父親呵護下,安娜過著遠離塵囂、與世無爭的山頂洞人生活,父親原本是她生命裡最忠實的唯一倚靠,卻因來自法國的藝術資助者賈斯汀與薩伊的出現,而從女兒的角色逐漸蛻變為女人乃至女神。
從未有享有母愛的安娜,賈斯汀猶如她的另一個母親,賈斯汀卻是徒具女性形體的女人,她不但已喪失繁衍後代的生育能力,也沒有女性與生俱來的神秘與非理性特質,在她的堅持與鼓舞下,安娜跨越心靈的障礙,開啟了一扇又一扇她畫中的神秘之門,遊走在不同的時空,探索各形各色女性的內心世界。
安娜的初戀情人薩伊,截然不同於她,她害怕白天,因白日夢總讓她嚇出一身冷汗!薩伊則是害怕夜晚,只要一入睡,他便噩夢連連,而在夢裡,他看不到盡頭,只是無邊無際的黑暗吞噬著他,這反映出兩點:薩伊來自另一個部落,另一個文化──撒哈拉沙漠裡的圖阿雷格族,此部落實施母系社會與階級制度,主要信奉伊斯蘭教,1960年代的民族自覺風起雲湧之時,歐洲國家的海外殖民地紛紛要求獨立,當宗主國協調劃分這些殖民地成為獨立國家時,沒有顧慮到種族、歷史、宗教與生活形態等問題,導致圖阿雷格族被迫分散在西非與北非地區數個國家境內,並且經常遭到部分國家主要族群的壓迫與排擠,甚至以種族淨化的名義,殘害他們,造成圖阿雷格族瀕臨滅絕的危機;薩伊的噩夢,也是圖阿雷格族人共同的夢魘。
另一方面,薩伊若非藉著女人的身體與子宮,無法繁衍後代,在他的生命盡頭只有死亡等待著他,這也是所有男性的噩夢;但是,當他自催眠中獲知他與安娜前世的關係以後,也只能拂袖而去,因為他既是安娜的愛人、丈夫,也是他的兒子,對父權體制而言,薩伊與母親交歡是亂倫,但是在亙古文化裡,女神始終未婚,且擁有很多個愛人,擁有絕對的性自由,女神既是生命的泉源與力量,又是飢渴的性慾者,男人得伺候女神的子宮,讓她得到滿足,以免女神因欲求不滿而降災。
女神與母權社會
這趟哲學的、歷史的、藝術與神話的女性之旅,揉合了令人目眩神迷的影像藝術,人類社會裡的神秘主義與女神傳說,旁及心理分析學與催眠術的交叉運用,呈現出女性在歷史演進的過程中,一直以來所扮演的宿命悲劇角色,無論是愛情與權力,每一位女性都遭到因所愛男人的背叛而致死的下場,意有所指地導引觀者思索當今世界裡,女性如何因為女神地位的勢微,導致母權社會的消聲匿跡,女性喪失了自主權與政治權,女人的歷史也被父系社會與伴隨而來的父權社會竄改與抹滅。
崇尚暴力與征服,對欲望追求永無止境的父權社會,卻使當今世界充斥著暴力與貪慾,扮演著創造新生命的女人,便成為人類社會希望之所繫;而安娜初抵紐約,鏡頭停駐在港口的自由女神像時,便是對「女神」這一古老傳說的禮讚!當安娜擺出性感撩人的慾女之姿,對著發動伊拉克戰爭的權貴人士發出戰帖時,她不僅是肉體歡愉的供給者,也是蘇美人〈伊南那頌歌〉(註1)詩中「火力無窮、破壞力驚人的龍」,印度教裡面目猙獰、剷妖除魔的黑面女神──加里,當男人以暴力企圖將安娜置於死地時,安娜反而不止歇地向男性發出撕裂的怒吼,即向世人展現她神的權威,以及女神永遠不死的力量。
【安娜床上之島】披露當今社會裡,母系社會的滅絕、金權政治與男權社會之間微妙的關連,發掘女性藝術的神祕特質,進而使我們瞭解到女神的多樣面貌與女性歷史書寫的重要,發人深省!
註1.蘇美人,現今居住在伊拉克,公元前2300年左右,蘇美人以〈伊南那頌歌〉詩歌歌詠世間第一位神──女性伊南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