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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曉真教授演講「風聲與文字:從歌謠運動回思非漢語的漢字傳述」紀要


胡曉真教授演講「風聲與文字:從歌謠運動回思非漢語的漢字傳述」紀要

講題:風聲與文字:從歌謠運動回思非漢語的漢字傳述
主講人:胡曉真教授(中央研究院中國文哲研究所)
時間:2019 年 12 月 5 日(四)上午 10:00 至下午 12:00
地點:中央研究院中國文哲研究所 二樓會議室
撰寫人:王鵬惠(國立臺灣大學人類學系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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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曉真教授本次演講以〈風聲與文字:從歌謠運動回思非漢語的漢字傳述〉為題,延續其對中華帝國邊緣族群的關注,並以歌謠運動為例,檢視非漢族群的漢字傳述歷程。

胡教授首先解說當代學術所謂「漢字文化圈」(Sinosphere),一般指歷史上菁英階層使用漢字並以「文言」(literary Sinitic) 作為主要表述工具的地區。

除傳統中國外,大致包括朝鮮、日本、越南等東亞各國。現在有學者進一步區分「漢字圈」(Sinographosphere) 和「漢字國際」(Sinographic cosmopolis) 之差異,前者偏向漢字本身的傳播與衍異,後者強調漢字構成的文言所造成的跨國文化共享。

本研究的兩個發想起點,其一來自歌謠運動的學術話語背景,亦即出於學術信念,產生這項自發性、集體性的運動;其二涉及漢字文化圈的延伸思考,包括東亞各國使用漢字——含文字、語音,中國內部階級、民族、語言的多元性,以及歌謠運動的文字實驗,如何表述地域與民族的聲音。

胡教授指出二十世紀初在新文化運動中曾引領風騷的歌謠運動,是史上第一次中國學人出於學術信念,自發性集體蒐集歌謠。

北京大學在 1920 年成立歌謠研究會並出版《歌謠週刊》,刊載從全國各地蒐集的民謠。歌謠運動全盛時期,顧頡剛發現專門收錄廣西民謠的《粵風》並為之傾倒。

中國俗文學研究者鍾敬文隨後出版該書,還將書中收錄的粵地漢語方言或非漢民族語言的民謠改為現代漢語。《粵風》一書的發現,是歌謠運動的重要事件。

鍾敬文曾撰文回顧歌謠運動的宗旨意在摧毀舊文學,建設新文學,與形塑現代中國國家敘事。

民歌學者期待以方言豐富國語的文學,但另一方面則面臨如何記錄方言的難題,也就是必須處理「表音」(phonography) 的問題。當時知識分子對「方言」的興趣受晚清章太炎《新方言》的啟發,《新方言》的宗旨是博考方言,尋其語根與本字,章太炎追求聲音及言文一致的想像,與白話文和新文學運動有相通之處。

然而,章太炎所言之方言,與歌謠運動所稱之方言,以及所謂過去歷史上的方言,是否所指皆同?

第一部記錄「方言」的著作,可追溯到漢代揚雄的《輶軒使者絕代語釋別國方言》,該書採集的詞彙包括中原漢語與周邊民族的語言。

中外語言及文化的接觸,帶來更多漢字「實驗」。歷代漢字紀錄非漢語最明顯的實例,莫過於佛教傳入過程中梵語的翻譯。《東觀漢記》記載「笮都夷」在東漢朝貢時獻上三首歌曲,該書的記載後為范曄《後漢書》引用。歷代的文字記載,有的記音,有的意譯,夷言、華語如何對照呈現,歷代不同作者有不同的「重譯」方式,取捨之間,值得玩味。

遼代以降,諸多非漢民族與漢族的密切交往激發了翻譯大潮,明太祖下令編纂一部蒙古語的辭書,此即首出的《華夷譯語》。清代乾隆皇帝指示,每一個外國或非漢詞彙的發音與字義須以「漢文」(而非滿文)註記,藉以展現超越語言差異限制的「同文盛治」。

胡教授說明,當面對的是非漢語的口語時,必須經過「重譯」的兩層程序:漢字表音、漢字釋意。漢字有多種衍異形式,除「漢字」之外,另有由漢字衍生出來的所謂「漢字系文字」。

首先,關於「漢字」,考慮到「中國」與 “Chinese” 內涵的多元性,近期學界以「漢字」“Sinitic script” 取代慣用的「中國字」“Chinese character”。漢字有極高比例是由兩個或以上的部分合組之複合體。漢字系文字的造字,經常將這些漢字的部分重新結構組成新字,但也會利用假借、修改或簡化等方式。

「漢字系文字」又稱為 “Sinoxenic script” 或 “hanzi-type script”,胡教授比較同意以 “Sinoform” 表示。在北方,有西夏文、契丹文、女真文;南方則有壯字、白文、字喃;另外,朝鮮可見吏讀,日本有萬葉假名。

可說每一個漢字系文字的創造,都是一個文化碰撞的過程。諸多系統的漢字系文字,正說明了漢字內部的多元可能,也引領我們重省近年學術熱門話題「漢字圈」的概念。

在此基礎上,胡教授帶領我們探索《粵風》及《粵風續九》關於表音與文字書寫的諸多豐富議題。

《粵風》一書是歌謠運動中的討論焦點之一,李調元署名編輯的該書序文中,提到一部名為《粵風續九》的書,引發有關《粵風》文本來源的長期討論,直到在杭州圖書館發現一部 1663 年出版的《粵風續九》刻本後,真相大白。

新的材料清楚說明,《粵風續九》是一群以吳淇為首的康熙年間學者共同纂輯的歌謠集,當時吳淇正在廣西任官,此書手稿輾轉從宋犖傳到王士禛,再贈予陸次雲,時代更晚的李調元從《粵風續九》選錄部分作品編為《粵風》。

胡教授指出,《粵風續九》的關鍵意義不只記錄了「民間」,更表述了「邊緣」,而且還將這邊緣的民間之音,視為文學經典楚騷的延續。

這部手抄歌本,內含非漢人的土音、土字,是一部媒介漢人與非漢人的文化交流抄本,在此歌本中,得以「聽見」民族的聲音。

《粵風續九》全書依歌謠的種類分為五卷,而在記錄不同類型的歌謠時,使用漢字的方式並不相同。這五卷分別是「粵風」、「猺歌」、「狼歌」、「獞歌」與「雜歌」。

「粵風」記載的是潯州一代的漢族民謠,編輯修和提到他行至潯州時,深為當地「土人」之音所撼動,他更相信這歌聲保存了中原的上古遺音,因此便開始蒐集當地歌謠。

偶爾也碰到手抄的歌本,只不過其中充滿「土音」、「土字」以及錯字。修和不假他人之手,「余抉其尤者若干首,正其差訛,土字易之,土音稍微釋之,而批評其指趣,目之曰粵風。」修和並呼籲有志者共同加入調查蒐集工作。

「狼歌」為「狼人」的民歌,所謂「狼人」乃壯族的一支。編者修和說明狼人青年男女有「倚歌自擇配」的習俗,所以歌謠多為「情詞」。

狼歌有「曲折宛轉,喃喃呢呢」的特色,其歌詞「土字土語,十常八九」,必須「譯而翻之」,讀者方能通曉。修和雖自陳編者並未翻譯或評論,縱然字字識得,卻不能理解歌詞的意思。

但「狼歌」卷其實附有詳細的註解。儘管當代研究者指出,《粵風續九》提供的註解與翻譯有很多錯誤,即使如此仍可看出編者與評解者解讀之用心。

「猺歌」收錄瑤族的歌謠,編者為趙龍文,他因故到朗寧(今廣西南寧一帶),當地猺、獞各族與漢族來往親近,因而有機會聽到他們「綿蠻宛轉」的歌聲,且受了修和的啟發蒐集歌謠。

「雖賞其聲,未諳其義」,據他的觀察,猺歌中有十分之三是「土語」,所以他必須略作解釋與翻譯。

因瑤族與漢族接觸交往已久,所使用的語言已是漢語與瑤語的混合,吸收了很多漢語詞彙,或許因為如此,瑤族並未發展自己的文字系統,而是使用漢字,有時也借用漢字表達瑤語語音。

「獞歌」收錄僮族(即壯族的舊稱)的歌謠,編者黃道禎在序文中討論如何救古詩於危亡之中,他認為當時的詩面臨四種限制:「拘於理」、「拘於韻」、「拘於律」、「拘於字」。

黃道禎見《粵風續九》所收歌謠中,獞歌尚未註解翻譯,聽聞有一位高齡一百三十歲的陸氏老婦可解獞語,便前往拜訪,通過陸氏略曉獞歌詞意後,深深讚嘆獞歌超越了前述的四種限制,「觀其字則土音,不必出於典籍也」,即僮語詞彙是這些歌謠的主體。

胡教授指出《粵風續九》的漢人編輯群經常流露華夏中心的偏見,在《粵風續九》緊接吳淇總序的是五組組詩,作者都是吳淇在潯州的同僚,他們觀看當地非漢族群的視角充滿文化偏見。

前三組詩題為〈百粵蠻風詩〉,以三十個關鍵詞寫廣西各民族,而其中多有病、蟲、蝨、蠱、臭等負面詞彙。雖然不乏中性的關鍵詞,如:天、雨、雪、花、樹、菜以及豬、馬、鳥等動物,還有節慶、婚姻等。

然而詩人的眼光不脫與中原地區及華夏文明歧異之處。漢人學者面對挑戰漢字正字的「蠻字」,難免好奇、輕蔑,但偶爾對當地民族新創的文字有所肯定。

胡教授在結語中提出漢字的開放性問題,指中國的民間聲音在沒有以文字記錄的情況下,絕大部分早已流失。

但不可忽視歷史上一直有藉蒐集歌謠來達到文學、道德、政治目的的傳統。若要將方言方音唱出的歌謠以文字記錄下來,口頭聲音與文字書寫之間的緊張關係就被突顯了。

在中國的邊緣地帶,當漢族文人親歷非漢的聲音,有些人接受挑戰,試圖以漢字來記錄非漢語言的聲音,甚至有些人更進一步,直接面對當地非正統的漢字系文字的文本。

這其間民族、文化、制度與情感都發生吸納、徵用、包容、抵抗、共處、互動等種種不同甚至矛盾的情形,這對當代中國而言仍有極高的參照價值。

而就當代的華語文學創作來看,不論是王文興小說以文字(包括新創字)表現精確音韻的努力,或張貴興小說對文字、物象、聲音、語言的探索,亦在在提示我們漢字形、音、義的構成中,風土與聲音的特殊連結。

在演講後熱絡的詢答中,胡教授進一步補充《粵風續九》編輯群之身分及社會地位,指編者或為朋友,相互熟識,他們的官職不高,大約只是在地的中下層文人,卻為王士禛所欣賞,因而有此合作成果。

另外,胡教授論文一開始所提的「內部多元性」也引發討論,究竟此「內部」是中華帝國的內部,還是漢字圈的內部?又,文末提到王文興、張貴興的創作,似乎是要處理漢字圈內部的問題,是否有意導向異文化接觸涵化的課題?

胡教授答覆,撰寫本文之初所設想的多元性,就是相對於東亞漢字圈的「西南」漢字系文字,亦即傳統中華帝國疆域裡漢字表達的多元性。

在探索過程中,確實出現漢字本身的多元性問題,但因為涉及文字學、音韻學等訓練,只能期諸未來。

至於文末所提王文興,無疑是位漢語寫作者,他極重視聲音的描摹,甚至自創漢字模仿聲音,很難予以忽略。

因此,思考漢字的可能性時,這類文本有納入討論之必要。

原文出處 中研院明清推動委員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