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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評

論影像的專制 文:肥內

(圖:比利時導演香特爾•阿克曼Chantal Akerman的《讓娜•迪爾曼Jeanne Dielman, 23 Quai du Commerce, 1080 Bruxelles》是論證影像的專制的絕佳案例)


這學期在大學兼了門課——“電影敘事研究”。按照我的理解,談電影敘事之前必須先向學生介紹一下影像的敘事宿命以及影像可能的專制性。

為了解釋影像的敘事之必然性,在收集素材時,隨手翻起《電影人之眼——活用電影構圖》一書。老實說,仔細翻閱此書,才覺得真是後悔買下它,不過因為從中找到兩個經典案例,好像也算不枉一讀。

這兩個教材級的片例,其一是《教父》(The Godfather)中柯里昂家族清理門戶的那場戲:舞臺設在一個荒郊野外,構圖右邊是近景的雜草堆(或者應該是蘆葦),中景也有一片蘆葦,位於左邊非常遠處的後景,是自由女神像,但它是背對鏡頭的。作者解釋說,即使沒看過這部影片,單只看到這個畫面(截圖),觀者應該多少能猜到這場戲要講些什麼,因為自由女神的“背”已經有所暗示了——既然是自由的背面,當然也就不自由了。

不過作者對於這個畫面的解釋說得簡略,之所以略過了右邊前景的蘆葦叢,其實主要意在引導觀眾的視線在“滿”的前提下自主搜尋“空”的慣性,這麼一來,視線就會很快地移動到左邊,且會先掃過中間偏左的那片“戲劇舞臺”,然後就會在車開進來之前注意到極遠處的自由女神。而且,為了讓這個舞臺不僅具有巴羅克式裝飾性,導演還安排了一個行動:“行刑者”中地位較高(也較胖)的那個下車小便,以便讓車上的那個趁勢殺死叛徒,如此一來,小便這種不優雅的行為與奪走一個人的性命這樣重大的罪行畫上了等號——這就是黑幫世界的邏輯。

就這樣,實景之物就變成“並非冷漠的自然”(借用一下電影大師愛森斯坦的書名,他在這本著作中不厭其煩地講述如何將現實裝入影片中而讓它不只是裝飾性的存在),對我來說,這當然是絕佳的教材:當你只能在實景中拍攝,那麼就找到這個實景可供象徵的角度吧!

在我很欣賞的美國獨立導演詹姆斯•葛雷(James Gray)的《兩個情人》(Two Lovers)中,就充分利用天臺以及其眺遠的優勢,將鄰近的建築化為對話過程中不在場、但談話中涉及的第三人的象徵性在場。導演甚至透過天臺中自然佈景的窗框而在一組搖攝長鏡頭之中不間斷地重新取景,借此回應男女主角的對話內容(及其潛在氛圍)。

除了《教父》的案例,《電影人之眼——活用電影構圖》一書裡另一個讓我留下印象的案例是相對“人工化”的影片《讓娜•迪爾曼》(Jeanne Dielman, 23 Quai du Commerce, 1080 Bruxelles)的一個鏡頭。開場不久,女主人公讓娜在廚房燒水,然後聽到門鈴聲,但她還是不疾不徐地完成了手上的工作才去應門,應門時我們看到因為取景角度使然,她的頭部和大腿以下都被切在框外。《電影人之眼》的作者解釋說,這樣的鏡頭暗示了女主角“不可見人”(因為頭被切出了鏡頭之外)的謀生職能——私娼。

我們姑且相信執導這部影片的比利時導演香特爾•阿克曼(Chantal Akerman)確有此意,但還是令人不免驚訝:這部影片是 1975 年出品的,當時電影研究領域的女性主義論調方興未艾,加上此片又是出自一位出名的女導演,兩個前提交織出來的卻是非常男權式的思考邏輯——賣淫是“見不得人的!”當然,這是在我們預設導演真有傳遞這種訊息的意圖後,才做出的推斷。那麼對於對賣淫不持這種觀點的觀眾來說,導演透過構圖要說的話未免過於專制!事實上,也許正是因為女性主義強調要從過往的影像機制與結構去尋找物化、矮化女性形象的證據,這樣的鏡頭反而引發了觀眾的反省(雖說可能性不大),吊起觀眾的胃口,進而逆向從“就是要用男權影像來批判男權式道德”的姿態回頭去為主人公開脫。

但如果我們透過參照系的角度來看,其實因為《讓娜•迪爾曼》的導演阿克曼受日本導演小津安二郎的影響很深,所以才會寧願出現主角的頭被切出鏡頭的“反構圖”情況,卻也不願意在不必要的時候去改動攝影機的位置;進而揭示了創作者的存在,讓觀眾意識到這種構圖的“不真實”。基於後者,讓觀眾察覺創作者以及其創作活動,在一定程度上有助於作品免於“匿名化”,察覺到眼前這部影片並不是一部依循傳統或古典法則創作出來的,如此便更容易引發觀眾對影像(影片)背後動機的思考。這麼一來,觀眾很可能因此深思女主角的處境,然後為她感到無奈以及意識到她需要幫助的迫切性;這大概可以說明為何影片的片名其實並非一個“人名”,而是一個“位址”。

不過,在專制背後總有遊走的縫隙,這正是羅蘭•巴特透過“第三涵義”這個概念所要帶領觀眾去的地方,他鼓勵觀眾在戲院看電影的時候,可以多注意影片以外的東西,包括逃生出口的燈;即使面對影片,也可刻意專注在主要訊息之外的材料,包括演員的妝是否統一等等,用意在於不要被影片催眠而深陷其中。以《讓娜•迪爾曼》這個例子來說,熟客來按門鈴,結果她要去接客時居然沒將瓦斯爐的火給關上!這意味著讓娜預料到這個客人“要不了多少時間的!”光想到這裡,就會起碼有一點幽默感跑了出來,只是這麼一來對主人公的移情(與同情)霎時就少了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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