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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書《離席:為什麼看電影》會在2013年二月28日出版,出版社是讀書共和國的八旗文化,列在「目光系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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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1年春天,我開始寫影評,在這十二年間發生了許多事,有大環境的,有小環境的,也有我自己內在處境的。但如果只能在裡頭挑一件大事,那是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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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驚豔於電影的美起,我很快就越來越懂得看她,越懂得看她就越著迷,越著迷就無法離去。到哪裡旅行都在買vcd,電影上映後第一時間要買ost,讀中英文的電影書,在方興未艾的網路世界搜尋與下載國內外報導與影評,在影資館印了一落又一落陳舊的資料與文章;當然,且心醉並追求著在電影中被提及的,因為電影而延伸的文學、哲學、社會學、科學、城市、音樂、當代藝術、時尚……等各物項及其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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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是在寫影評(也就是說,因為以電影為工作,而全時間接觸電影)的兩三年後,我已無法承受這種「渴望見到、留住所有的美」的痛苦。我想了好一段時間,憑空想出了一個方法,那就是,我要發展一種狀態,將所鍾愛的事物,轉換到另一個介面。如此一來,我不必再為現實中無限增生的美所苦,而是可以緊抓著被轉換完成的東西,把「世界」取代過來。而由於那是我創造出來的,我可以封閉起地規範秩序,可以勒令時間與空間的凍結,可以在「被凝結的美」之中,處進自己負擔得起的心動。然後安靜、平靜,然後繼續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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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才明白,那是一個「寫作」開始的瞬間。那是這些年裡發生給我最大的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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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我開始寫,然後我繼續寫。雖然表面上還是跟電影很靠近,可是我已經更想要創造一個世界,不再只是單純地待在電影的世界。我頭也不回地往前走,完全不敢往回看這一路以來「沒有被轉換因此被遺失在永恆裡」的曾經的愛,畢竟在轉換技巧還不成熟的過往文章中,依然有著太多的痕跡會讓我想起自己只能刻意遺棄、遺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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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底,初獲得提議將曾寫過的電影相關文章出版,當時,我反射性地將這件事理解為「寫各種電影與其他文章以作為job」的定位,稍微瞭解後就大概決定跟著表訂流程走。然而,當必須去整理那些過往文章,我像是悠悠醒過來似地意識到,那原來是許久許久以後,自己第一次重新回頭看那段歲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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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整件事湧上地充滿感情。這份感情,並非只是關於我和電影,且是關於我和我的讀者。我曾經是那麼相信人與人可以因為一篇文章就連結在一起,如同人與人因為一部電影、一本小說,輕易探進與被探進彼此的靈魂。……並不是我後來就「不相信」了,但我可能後來會想,得要發展更複雜的方法、以更緩的節奏,才可能擁有更嚴密、精確的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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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其實一期一會的幸福仍然是美麗的對嗎?我想是的,儘管我原本幾乎已經完全忘記這件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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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席:為什麼看電影》挑了39篇發表或未發表過的電影相關文章,重新作相當程度的整理,直到它們單一與連動而言都可自成一格。我希望能盡量創造一個徹底的「自成一格」的閱讀狀態給讀者:非關你看過電影沒有、非關你是否還記得情節、非關你知不知道那位作者。讓每一部電影只是一種特定的設定,有一些特定的遭遇,提示了特定的懸念與思索,留下了特定的餘緒,然後,我們讓這些「特定」,嵌回我們生命的「非特定」–那個巨大流淌的什麼。然後,獲得了一些足以停下來、稍微安心,的時刻。即是一期一會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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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望你會喜歡這本書。然後,以下是給這書寫的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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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色的腔室
黃以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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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手爆米花,一手可樂,票啣在嘴上,慌慌張張欠身閃進幕簾的另邊。對號入座。門在身後碰地關上。裡頭,有近乎做作的豪華,椅子是軟的,銀幕是大的,天花板是高的,地毯整片鋪開。座位整齊而氣派地佔滿,上頭鎖著一具具騷動也舒坦的身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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燈光全滅。世界像一幢熟睡的海洋,洶湧卻死寂。……直到有光束,點燃了一個、兩個、一段、全部圖景。然後,熱烈地照返過來,最偏僻的角落也亮了起來。終於我們發現這是什麼地方:我們身在一座紅色的腔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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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看場電影」,意味著讓身體、將心思,從某個連續性的時空斷開,我們在這兩小時底,拋下憂慮,離開崗位,放棄幾乎成形的邂逅。甚至停止變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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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無所有,無可回頭。這樣的裸身的我們,期望一場公允的交換。給出一筆時間與空間,要兌現另筆時間與空間。接著,我們真獲得新一世界—某個嚴整的時空,緩緩推進、展開。故事且早早為大家備好位置,即是那個被欽定要讓所有觀眾投入認同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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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一個故事再複雜、角色篇幅的配置再有創意,它永遠只是「一個人的故事」,如同生命從來不得不,只是各自的,一個人的故事。關於電影,差別似乎是觀眾對那個「我」能有多有效率地辨認出來、貼得多緊、多不可自拔地耽陷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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倘若順利,事情就在這裡結束:我們捨棄了戲院外的兩小時,獲得一趟遠遠超過兩小時的忙碌、深邃、多情的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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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那多半並不順利。或許就在當場,或許在事後,我們發現,無論如何入戲,自己竟不曾真的沈沒在電影所封印的時空甕底。哎是啊,畢竟,我們看到了人物所沒看到、永遠不可能看到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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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情人斷然掛上電話後的淚水,壞人眼底掠過的不忍,陌生人無動聲色的善意。沒寄出的信,寄出了卻被攔截的信,沒被說出的話語,沒被聽到的話語,沒被聽懂的話語,沒被聽懂卻被放棄解釋的話語。桌子底下顫抖著踮起的腳尖,指甲狠狠嵌入掌心的緊握的拳頭、傲然調離卻無法冷漠的眼神,抽屜深處墨跡暈開的自白,躺在溝渠的靜靜的鑽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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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次日清晨驚醒後的懊惱,七個月後慢慢升起的恐懼,十年後釐清癥結的虛無,三十年後肯認了夢想但一切再也來不及的自承可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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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秘密,所有的冤枉,所有的快或慢了一拍,所有無能周延與傳遞的,全部的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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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究,我們無法是故事設定好的認同人物,而是他的世界的守護者。我們比他知道得更多、更早,可卻無能為力。若有happy ending,我們可以追上地跳進認同的車廂,不計前嫌,一起幸福;但若不是happy ending呢?則我們一點都不是為了自己哭泣,而是陷入預言者的挫折與悲哀。一種高於命運的冰冷、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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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電影,原來,是一種雙重的不在。我們離開了外頭的現實,卻也不曾真正進入銀幕上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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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給我們一個殘酷的特權,即是,進駐高一個維度,去往下凝視那自成一格、完全性的世界。此一「不在」,將指示、承諾更為深層的「在」。而只要見識過這種之於世界的相對關係,我們就學會,所有故事,都成立有這樣一個位置,從此以後,任何人,任何時刻,面對生命的每一齣短篇或史詩,都無法不切換著被蒙上那樣的視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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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我們離開戲院,我們回到現實,但再也回不去單一的「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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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subli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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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們多將「sublime」說作某種更帶有富麗堂皇氣味的概念。但我一直將此想像為類近「美」的意涵。這裡的「美」,並非相對於「醜」或「低」,如硬要說它相對於什麼,大約是「鬆散、無謂」。……sublime是緊緻的、純粹的、巨量而集中的。sublime是比人更大的,鑽石那麼硬,永不曖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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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blime,像是某種……「我可以看見的最遠的地方」。我們不一定去過那裡,甚至可能一輩子都到不了那裡,但就是深曉其存在。是那樣的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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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裡,建構由我們與生俱來的聰明、歲月底沉澱的智慧、承受各種幸福與悲哀終獲致的洞見與敏銳……,一切我們作為最豐盛、最繁華之自己,所臻至,剛剛好足夠連結上的,最遠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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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blime有令人窒息的封閉感,透露一種融合了最嚴酷的悲傷與失落後終釀製成的幸福。那是一個臨界點,我們同時感受到生的極大化,與死的降臨。人們沒有比這一刻更珍惜自己的活著,卻也沒有比這一刻更了然地願意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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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以,sublime非關任何預設的、現成的框架,它無法漂亮也無法醜陋,無法優雅也無法猥瑣,無法高貴也無法卑賤,因為它只由每個生命及其所注定、逃離與錯過的旅程,來定義。當我們親眼看到自己敞開的、流動的故事,決絕地、毫無寬容和僥倖地,繞成一個幾乎不可能成立的點,一處充滿反悖卻絕無矛盾的,終極狀態。我們知道自己已為sublime所籠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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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以其近乎失控的龐然、層疊、全面,造出一個放縱sublime橫流的會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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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大的影像,過大的音量,高度意圖與支配性的配樂。速度太快,速度太慢。逼得太近,拉得太遠。暴力地湊上人的臉,穿過明明緊閉的門。不可能的飛行,永恆闔上的秘密。蒼白的烈陽,發光的深夜。令人難堪的沈默,令人頭疼的滔滔大論。被破解的高潮,優美如畫的血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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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時刻,一個轉角,我們覺得自己已經到達忍耐的極限了,可電影偏不放過,它還要走,如同自足而冷酷的生存本身,既然發條旋緊就一定得燃燒殆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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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在座位上喘不過氣,我們蜷縮起身體嗚咽或呻吟,而即使大笑,聲音也總在某處破了口,滲進冷冷的風。我們強烈希望它停下來,一如我們強烈希望它繼續。……正是這些時刻,我們看著自己所沒真正看過,但卻命中注定般地知道,那一切最遠、最美、最深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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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停下來。請繼續。…..不,電影不會停下來,也不會繼續。它只是一直演到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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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以其物理,輕易將人絞進通常被認為希罕的sublime處境,我們被逼至危崖,聽任挑釁、挑逗、肆虐;可我們對於所謂「自我之極限」的認知,竟還真在此刻,被神秘地拓開。一鏡到底。生命的有限與無限,故事的窄仄與寬闊,在一個點上,獲得反轉與顛覆,滅絕與催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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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電影是怎麼開始的?電影似乎總是,直接就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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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個零點上,沒有暗示,沒有緩衝。無濟於事的幾分之幾秒寧靜,同情地頓了頓。整個場面就打開了。一次,就全部打開。那有點像,整片偌大的停機坪,停著許多許多火箭,天氣晴好,每一艘都有任務,都得探險。沒有人能留下來。你非走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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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湧入、盤據我們腦海的,既是太空船的記憶,也是銀河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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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降臨給我們的是一種斷然不同於日常的遭遇。在現實中,人們下雨了就撐傘,餓了就吃飯,走在鋪好的路上,醒來是新的一天,若嫌陽光刺眼,會半瞇眼睛。我們有各種方式,溝通、協議、抗拒、馴服、駕馭、妥協、服從,向所有事物爭取平衡。可電影裡頭,事情一點不是那樣進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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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裡,事物彼此並不對準,它們兀自長著、隨風擺曳、自由來去。關於電影,再法西斯的作者也勒令不了完美的約制,最專注的觀眾也老要分心。電影來自物質的疊砌,以紛繁的意志,捍衛各自的神話與心願。所有的日夜,全部的季節,誰都不讓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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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由作者的期望,我們該坐上同艘船,飛向太空,可情況無從如此。人們總是立刻就鑽進各自的藏寶圖,看似萬里無雲的星空,悄悄爬滿縫隙。每一項目、每一層面、每一向度,撩亂地編碼,方案持續被提出……:先是入口選項的繁衍,接著是一個個轉接計畫的建議,事物有自足的存在理由,也可作為象徵或索引,應允彼此援引,卻也契定邊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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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單地說,現實中,故事由歷史長出,朝向未來;而電影,卻只在當下連動、操演。……著魔的採集者,耽迷的收藏家。我們遊戲著,每隔一個瞬間就跳上另一月台,遠去與進站的火車,換組鑲嵌就將創造新一地點。……電影的世界裡,好多筆時間一同運作,且每一筆,還將分岔、增生、倒轉、湮滅,又重生。突然開始。永不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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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根本不明白我們的心事。它天真地炫耀「活著本來就有各種可能呀!」,可令人們深深著迷其中的原因到底是:這就是我要的!….我希望,可以重來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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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
《離席:為什麼看電影》是關於我看的一場電影,那是什麼時候開始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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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許多次地進入與退出戲院,啟動與關閉光碟機,電影永不結束,離開的總是我。每次我都想,轉頭再看它一眼,再多記得一點。可那個世界,事情偏偏就不是那樣運作的。……你要不就在,要不就不在。它仍淋漓地轉著,縱情地活著,甜蜜又偉大地糾纏。非要過自己的生活不可的人,就只能離開。…….關於那裡,我於是,就只能寫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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諸神的黃昏、被肢解的宇宙、會說話的蝙蝠、螢光粉紅的原野、骷髏的晚宴……,還有很多很多,很美很美。好想跟你說,我曾看見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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