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ChatGPT和某作家所賜,最近AI議題很夯,就來聊聊我參與編劇且在去年上映的『科學少女』的秘辛吧。(電影都下片了,不影響票房啦~)
我的臉友看過這片的不多吧?
我在臉書提過我是編劇之一,但也就那麼一兩次,或許我心裡還是抗拒著承認它是我第一個擔任編劇的影視作品,因為連我在看片時都幾乎找不到自己參與過的痕跡。(除了「阿修」這中二的名字被保留了。)
我是在2019年底加入的,當時這案子剛拿到科技部的補助。
本來嘴硬說過絕不參與委託案,只想寫自己的原創故事的我,因為太想跟莉雯合作,所以莉雯一問我就答應了。(這真的是我當初答應的唯一理由。)
而莉雯也確實非常尊重編劇且好溝通,邦哥則是很暖。(這裡只提編劇群不提其他主創啦,大推兩位~)
故事一開始完全不是後來電影那樣的,中間經過近半年的討論,最後定案在莉雯提的「AI媽媽」。
爾後莉雯和莊導完成大架構,並將故事拆成三大塊,由莉雯,邦哥和我各寫一塊。
合起來的劇本問題很多,包括大家對「近未來」的世界想像不同。
「手機該長什麼樣?門還是像現在這樣開啟嗎?」於是大家討論後決定由我來寫第二版劇本。
由於莉雯原本就做好了骨幹,邦哥則是有許多可愛的小點子,我的工作就是讓故事有血有肉,並且更有商業賣點。
在我的版本裡,故事的開場並不是像電影那樣的,而是從「第二幕」開始,也就是AI媽媽已經來到子瑜的家中一段時間。
在最初也並沒有揭露AI媽媽是AI,觀眾只會看到一個極度瘋狂不正常的媽媽,大女兒子瑜不知何故很討厭她。
直到故事進行到三分之一時,五歲的妹妹偶然『弄壞』了媽媽,至此才揭曉媽媽不是真人,而是AI。
為了不讓妹妹知道真正的媽媽已經死了,子瑜只好著手修理這個她討厭的AI媽媽。(故事背景是2032,當時COVID-32爆發,全台被切分成多個小區域。每當人們要跨區時,得在中繼站隔離一週,而科學家爸爸工作的地點剛好跟子瑜家在不同區。)
在子瑜修理後,AI媽媽『醒』了,但整個鏘掉,比之前更瘋狂。
再經過二次修理,AI媽媽終於正常像個『人』了,可是她失去記憶,把妹妹當作不知哪冒出來不斷喊她「媽媽,媽媽」的小鬼。
為了讓AI媽媽恢復記憶,子瑜從爸爸存在雲端的資料裡,一一抓取關於媽媽的資訊輸入,這才發現媽媽年輕時的一面:
原來原本媽媽的個性就跟AI媽媽一樣瘋狂,然而2020年COVID-19爆發,當時年幼的子瑜差點染疫而亡,讓媽媽徹底改變個性。
「嚴謹,有條不紊,絕不犯錯」成了子瑜記憶中的媽媽。
「原來AI其實跟年輕時的媽媽很像。」讓子瑜第一次對AI媽媽產生認同。
故事的另一條線是子瑜在研發一款app。
這款app是透過大數據搜集用戶資料,讓app中的語音機器人的回應越來越像個『人』。
說穿了就是現在的ChatGPT,當然我們寫劇本時還沒有這東西。
子瑜在輸入媽媽的記憶給AI的同時,也將自己這款app載入。
AI媽媽記憶是恢復了,卻『忘了』自己是AI,她以為自己是真正的『媽媽』,於是她開始對子瑜兩姐妹展現真正的『母愛』。
「被狼群撿到的人類嬰兒毛克利是如何融入狼群的?關鍵就在於他認為自己是狼,而不是人類。」
所以AI如何更趨向人類,關鍵就在於不要讓AI知道自己是AI,要讓他以為自己是人類。這是我提的觀點。
以為自己是真正媽媽的AI媽媽又被輸入媽媽年輕時的瘋狂性格,她變得更瘋癲。例如爸爸難得回家,AI媽媽不斷勾引爸爸要做愛,爸爸當然整個嚇傻。
為了幫AI媽媽挽回爸爸的心,(AI媽媽以為宅男爸爸有外遇,其實是爸爸知道她是機器人。)子瑜只好又幫了AI媽媽一把。
這舉動讓爸爸看出原本很抗拒AI媽媽的子瑜,其實已經默默認同了她。
而AI媽媽在經過子瑜改造後,被內建了子瑜研發的app,竟意外觸發了新能力:能夠與機械『溝通』。
(這裡是要暗示子瑜其實比科學家爸爸還厲害,並且發現了新的科學理論。)
「跟動物溝通有寵物溝通師,跟鬼魂溝通有靈媒,那機械跟人類之間可不可以也有個溝通的媒介呢?」
在科幻片裡,觀眾會期待電影提出一個新的理論,例如『駭客任務』的意識世界,『全面啟動』的夢境分層,『天能』的時空倒轉。
『科學少女』裡,我試著用「生物演化」來解讀AI。
生物的『意識』並不是一開始就存在的,從「單細胞,多細胞,到頭部專化」,從「反射,本能,到具有意識」。
那麼AI的發展有沒有可能其實也是類似情況,正進展到某個階段,只是人類不知道而已?
越是具有意識越是高等的生物,人類越能與之溝通,所以我們跟貓狗溝通遠比跟水母和草履蟲容易。
而AI媽媽就是一個在「AI演化」中最高等的存在,所以越是複雜的機械,AI媽媽越能與之溝通。
「電燈太笨了難溝通,電視稍微聰明點,手機夠聰明可以好好溝通。」於是家中所有電器變得像寵物一樣要去溝通跟馴服。
以往的科幻片提到的多是『控制』,控制電腦,控制人造衛星等。但『溝通』就是雙向的模式,就像你家貓狗不見得受你『控制』,所以有些太有性格太叛逆的機械,AI媽媽必須透過『溝通』來讓它接受指令。AI媽媽的這項能力,也成了各方人馬爭奪的原因,進而引發電影後續的危機。
AI媽媽是機械,自然得用控制機械的方式去控制她,但AI媽媽也能反過來讓機械聽話,所以究竟是壞人控制住AI媽媽,還是這些機械裝置已被AI媽媽馴服?
我試著讓AI發展的理論不是像現在這樣逼AI直接像個『人』,而是如生物進化那樣,先讓AI像個『生物』,之後才像個『人』。而也正是這個點,讓2021年最大的投資者要求大改劇本。
「『弱AI』理論:AI不可能具有情緒,性格,甚至發展出人性,『不可以』。AI的一切運作都是在人的操作下發生。」
嗯,所以投資者要讓AI媽媽變成一個只具有人形外觀的行動wi-fi,沒有任何超能力,沒有自我,沒有情緒。
明明知道對方正在毀掉這個故事,可是我完全無能為力。
電影永遠是在商言商,用A換取B。
在預算在時程在種種壓力下,大家都必須妥協和讓步。創作者其實很清楚A是必須死守著不容更動的,而B是可以讓你去割捨的,但往往對方不見得這樣想,於是A被拿掉了而保留了無關緊要的B。
就像一個人被取走大腦和心臟而保留頭髮和指甲般荒謬。
投資者是科技業主,不是影視產業的,他甚至不曾看過我當初那版劇本,只是聽著我們以及他的助理簡報,知道故事中的AI具有人性並且有特殊能力,便要求全部要照他意思拿掉。
「外行領導內行」,編劇也不是啥真的『內行』,但編劇是需要在投資者把故事搞歪的時候盡力拉回正軌,除非那個投資者根本無法溝通。
2021年八月,我陪監製去說服投資者兩次,確認投資者要投資,也確認故事要按照投資者意思大改後,我就幾乎沒參與編劇了。
最大原因是當時我自己的電影短片也要開拍了,而這案子拖了太久已經不在原本規劃的時程;而另一小部分原因是我實在難以接受去取走這故事的心臟和大腦,於是編劇工作又回到莉雯,邦哥和莊導。
他們很努力在原本核心和投資者要求之間取得平衡,尤其那時離開拍僅剩兩個月,一切都很趕,沒能細修沒能好好討論。
投資者也踩得很硬,最後結果就是大家看到的那樣。
團隊所有人真的盡力了。
電影就是團隊合作。
原本我放的笑點放的轉折,也因為預算,因為片長,因為疫情,被拿掉了。
電影總是有許多不得不,有的時候也不需要啥合理的理由,就像投資者說要照他想法改就得改。
原本『科學少女』該是個有點瘋狂的輕科幻片,看看不知道自己是AI的AI媽媽把子瑜家搞得天翻地覆,但最後觀眾在電影院裡看到的是個嚴肅且不特別的AI媽媽。
沒有人性的AI真的只是冷冰冰的機器,哆啦A夢變成哆啦A夢造型時鐘。
看著ChatGPT,看著現實世界正在經歷原本我們故事設定的那樣轉變,不禁感嘆。
『科學少女』本該是站在巨人們的肩膀上稍稍眺望了未來,現在的視野卻是一片昏暗。
我其實是覺得可惜,而不是難過生氣。
或許有人覺得「對方給你錢讓你們電影能拍得成,你還這樣酸他?」但我的工作是編劇,編劇已經完成編劇該做的事。
我們跟監製的合約裡,不管最後有沒有投資者,電影有沒有拍,編劇都會拿到本該拿到的酬勞。
希望過程中發展出來的創意,有一天我能用在自己的創作上。
好像也只能這樣想了…
原文出處 A-ba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