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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默影評:2010女性影展《牽阮的手》,我們一起走進受難者族的中間

原文出處http://mypaper.pchome.com.tw/silentshen(哎呀!我魔慈悲)
(本文為2010女性影展官網授權刊登,版權屬原著作權人所有)



我所摯愛的媧

政治,在人與人之間複雜關係體的總稱。一個巨大到將所有事物淹沒的無形牢籠。政治,不是那些無良的跳樑政客的遊戲(當然了如今的確政治萎縮退卻到那樣的位置點),不是只有程序,不是管理跟被管理,不是只有官僚、事業主與勞動者的對峙(按照阿倫特的說法是:勞動、製作和行動所指向的公共場域與私人場域的區隔,而眾數並存的行動才是真正的政治),不是新聞頻道淺薄無知到只是資訊流動的報導。政治,鈞特˙葛拉斯說,政治是不可以迴避的。政治,並非少數人的少數原則運作。政治,原來應該是你我之間的事。你跟我,就構成了政治,然後擴大,再擴大,直到你跟我都無能為力的地方。政治,是龐大到人一出生就被含括在其中的最大的有限體(相對於個體來說,也夠無限的了)。

所以,某種層面來說,政治其實是上帝般的存有(我說上帝般,意味我並不確知上帝是否存在,就算祂存在,老實說我都懷疑祂像一隻鳥或一顆石頭多過於其他)。政治原來就立於虛構,原來就是一種概念,用以協調人和人類、個體和眾數的意識,直到人口暴增,而終於不得不建制有命令與服從性質的制度。制度只是政治表面。而政治的裡面應蘊含更豐饒的意義。不過那只是應該。當政治被抬高到群體的尖端,它的真正意涵也就枯萎了。當大多數的人覺得政治跟他們無關,頂多就是投投票時,政治變成跛腳政治,變得殘缺,僅剩下空殼,而失去了政治的效能與對整體提升的集體自覺。

那就像是,你知道,譬如說也是一種政治的愛情吧。你跟我之間的政治,我們共同建立的關係體。我跟你依照某種法則,雙人性的法則,來成立、建構我們的愛情。有強有弱,有建設有破壞,有控制有反對。但無論如何,戀人們意識到愛情,沒有把它剔除在外。而當你決定我們之間的愛情與你無關時,愛情乃必然瓦解了。政治亦然。

在紀錄片《牽阮的手》,導演顏蘭權、莊益增以一段突圍式的愛情切入大時代與社會運動的脈絡底。當還就讀高中的女孩田孟淑決意與大她十六歲的田朝明廝守終生,甚至不惜叛家逃出,從此一生相隨時,你彷彿看見陳甜和蔣渭水:日據時代為爭取台灣人議會與政黨的權益而奔走,並終於在對霧社事件堅持報導被逮捕入獄,壯志未酬而死的蔣渭水,還有一路伴他,在他死後便出家終生不另嫁的美麗女子陳甜。同樣都是醫生和相差十幾歲女孩的組合(但醫生這個行當在當代卻逐漸失去魅力與影響力,主要是過去的時代醫生通常有錢有閒,有治癒天下的大氣魄,但當代的醫生卻經常是縛手縛腳的,為了符合體制,賺取財富而為,良心與知識便純粹是名詞了嗎?),也同樣是為了廣大意義的人民和政治持續奮戰著,被暱稱為田媽媽的孟淑,跟說人生來就為了真理而受苦的田朝明,亦在島國從戒嚴到解嚴的過程扮演見證者、推動者的角色。

就是這樣一個女孩,敢於違背規矩(亦即違背法,他父親禁止她與同姓又大一輪多的田朝明婚嫁的法)以心中的準則為準則,走向愛情,最終亦走向了民主運動的路線。導演的敘事從兩人相愛位移到二二八、白色恐怖時期,乃至於七零、八零年代的各式解放運動,其中包含對政治犯的援救、美麗島事件,以及為民主做出重大犧牲的李萬居、林義雄、鄭南榕等人形影的捕捉,最後再回到都已垂朽的兩人:一個躺在病榻、動彈不得,一個胖大、渾身病痛。但在影片中,他們仍以那敗壞到了盡頭的軀體緊緊纏綿一如舊時。而耳熟能詳的那些情歌啊,如〈家後〉、〈牽阮的手〉,襯著在時代與歷史的夾縫之間寫下愛情詩篇的兩人,如此動人悠遠,堅定而溫柔。

你喜歡田爸爸寫的《Love Story》裡的色情,坦蕩蕩的色情,對他所愛的女子,縱使那是未成年女子,他亦無所遮掩。那種灼熱、激情,不得抵擋。而我更喜歡田媽媽的果敢、堅決,她不但未阻止田爸涉入政治運動,反倒自己也深深投入,那為了信念而起的勇氣啊。你明白嗎,當你期待英雄,並不意味正義到來,反倒可能是邪惡的降臨。因你只是期待別人去當英雄,而自己卻畏縮地躲遠,你只盼望由別人來解決困境,而自己坐享其成,什麼都不用關心付出,只要偶爾發出讚嘆和鼓勵──這不是惡的源頭又是什麼?

導演以動畫重現田爸、田媽的女兒田秋堇去到林宅血案的現場,復又交錯她和田媽的此時專訪。那個時代的恐怖,人性美好那一面的全數淪喪,直至到最低。而那個秋堇沒有下去的地下室的入口,不只佔據在她人生成為一關口的象徵,更是你和我必須時時警惕在心的幽黯之所在啊。它並不會消失。有個萬惡的統治者,我們可以直接察覺,並努力擊倒。暴政必亡嗎,是的,但那得累積多少的犧牲與奮鬥,而又有多少人願意拿出自己所擁有的,無論是財產、幸福或生命來交換呢?捫心自問,我們是如何渺小和卑微、低劣啊!地下室入口,是的,它一直在。

在洗腦年代、無聲年代以後,你我這一代人總是做為漂泊者、不可知論者。當從小所受的教育的核心,那神聖的一切都崩塌了以後,特別是在政黨輪替後,我們被灌輸的那些歌功頌德原來都是謊言,不比屁更值得時,我們歷經了幻滅(當然還有再幻滅,在第二次政黨輪替後)。荒涼啊國境之內。在此,我們還能相信什麼?除了那些偉大而逐漸被未來人遺忘的先輩以外?

政治應當是無關於善和惡的,只是隨著立場與觀點的不同,遂有了政治的善與惡之分。如果有一天,我們失去了政治施虐者的形象,又如何呢?我們要去打倒誰,打倒什麼?

有人就有政治,有政治就要有法做為依循與判斷的準則。

但法,法是什麼?法是追求人類的公平與正義?或者只是在眾數在善與惡的兩元基礎上在多樣性範疇裡尋找平均值?而如今,政治與法的內容是不是被市場和生活取代了?生活至大,維生至大,工作至大,你跟我都被那些訊號搞得精疲力盡,是嗎?而法在哪裡?法只是體制人拿來掛在嘴上的「依法辦理」的東西嗎?法等同於正義的時代是不是在更早以前就已遠去了?法只是權力說話者(不是掌控者,沒有人能掌控權力,人只能被權力掌控)的機器嗎?我們所遵循的,是不可動搖的根本嗎,是必要的嗎,是沒有問題的嗎?那些理所當然的觀點,難道不需要一再地檢視與翻修嗎?我們是不是活在一個沒有辦法的法裡了?是不是如卡夫卡寫下的〈在法的門前〉問著:「人人都在追求法,但在這麼許多年裡卻沒有一個人要求進法的大門,這是何故呢?」是嗎,是嗎?

而我們只能繼續發掘、困惑並思考,或許就能一起走進受難者族裔的中間。

造牆者 記於99,9,23—— 99/9/23,午后,《牽阮的手》,國家電影資料館。
「本文首發於國藝會藝評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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