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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全面啟動》(INCEPTION)(3) 文 / 黃以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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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全面啟動》(Inception)。電影開始時,Cobb從海灘被架入了一個房間,衰老的Saito在長桌彼邊,說他想起了一個只記得一半的夢。……我們後來知道,這是整個Inception任務的夢中夢中夢直至最進層的limbo,一處混沌的意識之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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緊接著,畫面直接切換到故事的最開頭。那是Cobb與Arthur正在設局地要偷盜Saito的機密文件。這是一模一樣的房間。但故事在這裡,是往京都新幹線上對Saito進行extraction(夢境偷取)造出的夢中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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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是現實地平線此彼處的獨立夢境,怎會是一模一樣的房間?是因為上回行動布置的現場如此深刻地烙印進Saito的意識之中,以致於他在後來已完全無關的新的任務中竟再次陷入曾展開過的某同一模樣的環境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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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或者,那不是”同一模樣的房間”,那就是”同一個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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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則故事不曾是表面上看來的,降回現實,再另次進入夢中,而是始終,就只是從那個首先被建構的夢、夢中夢。如此,則所有的一幅又一幅的貌似現實,不過是從一場夢,持續建構繁衍的幻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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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是否《全面啟動》其實並非Cobb的故事,而是Saito的故事?我們虛構起一個人物,卻在裡面投射各種實現與沒實現的可能性,而那是我們過去的人生,那是我們沒能發生、但確實可能發生,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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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否表面上看來建構夢境的工作團隊,並不是作者,作者在整個框架的一隅,是真正的創造起點。例如Saito?或例如Nol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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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作夢是一種”同時create與perceive”的狀態,是以,在夢中的每一場景或段落不會有先驗的連結依據;但現實,則以”記憶”來定義軸線,任一經驗將安置進去,然後連綴地給出一個可記得與追究意義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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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在現實中用這種方式記得與理解事物,但欲將此一邏輯套用給夢,卻難以行得通,於是我們在醒來時,總難記得夢的全貌,且驚覺其古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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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記憶,不就只是被轉換的一組資料嗎,怎會變成一切的當然前提?記憶,是否正是關於時間的理解之最大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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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日常中思考這件事,困難的部分在於,時間依據的不僅是個體的記憶,且是共同記憶。我們建立起的人際關係、打造起的城市,到互相絞合、承諾的歲月,是各種形體的記憶。意味著如”就算我不記得,也有別人記得”、”物件確實從無到有地發生、從有到無地毀滅”。在這種尺度下,我們必定得接受時間的線性與積累性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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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如果只是概念的追究和釐清,或許我們其實可以作一些思考實驗。當擺脫隸屬的各種既定框架,是否終究不曾成立線性時間的證據?(注意,當時間非關由此到彼,也就無所謂由彼到此,關於時光倒流的討論仍然是被約束在原來的線性預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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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完全接受此一點點滴滴累積的人生是不必質疑的單一真相的閉合圈域,但它並非終極而唯一,只是接受某一筆設定的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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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弄懂這件事,我想的,不只是認識某個道理,而是可不可能將其取代或並置地植入我們的本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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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日常中,我們無法每時刻清除記憶,但換置了一種思考預設,我們卻會在當然地接受一個故事的每階段進展的同時,也如清醒之人對於夢境之各自獨立、難以破解與銜接之困惑,對面前現實,保持完全的開放與敬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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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其實不曾證明,後者比前者不合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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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面啟動》中,Cobb在測試Ariadne時,拿出簿本要她設計迷宮,前兩次,無論Ariadne畫得再複雜,Cobb總是瞄一眼就破解了,接著,Ariadne靈機一動,她翻過簿本,不再用原來的方格頁面,而是背面的白,面對一片空白,她轉而勾勒出一個非方格線構成的迷宮,這時,Cobb甚至無法判斷迷宮的起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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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件事包含了兩點(同一概念的兩個例子),第一,我們很難擺脫預設的框架去看待與創造事物,第二,問題永遠成立一種以上的定義方式(而這才是問題的真相,也是難題所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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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Gaspar Noe的《嗑到荼靡》(Enter the Void, 2009)以《西藏生死書》中闡述的事項呈現了一幅景觀。如果說《全面啟動》讓我認識了一套思維理路,《嗑到荼靡》則是展示了這份思維之實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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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嗑到荼靡》中,電影開始沒多久,主角就死了,接下來的整部片是他的靈魂流蕩在生前的歲月,並非線性的回溯,比較接近是一次又一次的隨機闖入,各個時間縫隙、各個角度,進出又進出,那些「所見」、「真的存在過」,瀰漫地鋪成整幅駭麗景觀:即是,一個凡常無比的人生,竟成立無數種重新組裝的可能,任何一只平淡的場景,都隸屬給另一種與再另一種窺看視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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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藏生死書》與《嗑到荼靡》或者更偏向某種形上的探索,但拉回「認識」的diagram來思考,我們不必跨入形上世界的爭論或舉證,單單這個人世,單單這個我們都承認的活著與清醒,就足以每日每時展開這樣的駭麗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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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面啟動》第一次提到inception(植入意念)。Saito提議,Arthur立刻反對,並舉例說,「當我說『別想大象』,你會想到什麼?」,
Saito:「大象」
Arthur:「對,但這不是你的idea,因為你知道是我把它塞給你的。」
Saito:「你可以把它植入到潛意識中」
Arthur:「不。對象的心靈會追溯任何idea的起源。真正的inspiration是無法假造的。」
這時,Cobb表示「這不盡然」。後來就是我們所知的inception工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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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這個部分有一點必須釐清。或許Arthur的舉例其實是誤導的。”idea”不該被類比成「大象」那樣的某一確鑿物件/事項,”idea”或許更接近是,一個diagram、一個(將填充內容的)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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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中,Cobb去找Eames討論inception,
Eames:「Inception(植入意念)這事,之前有做過但並沒有成功。」
Cobb;「是因為植入得不夠深嗎?」
Eames:「這與深度無關,你所需要的是idea的最simple版本,這樣它才會自然地在對象心中滋長。這是非常幽微精細的藝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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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合上段的釐清,關於inception所要植入的idea,其實還不「存在」,你只是看到對象的千頭萬緒有被另外定義的可能性,然後你設局,匯集相關且正向的資料,引導其長成新的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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換句話說,我們不是在對象腦中植入「大象」,而是植入某個類似函數的東西,當對象在其中填入資料,將在腦中自動長出「答案=大象」。但在長出來之前,我們其實不真知道那是什麼,就算預設要是「大象」,還是不真知道到底是怎樣的大象,或什麼是大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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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中當Fischer來到夢的高層,即將進入密室,卻在此刻受重傷,任務幾乎要失敗。這時Eames惋惜地說,「我真想知道到底會發生什麼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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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nception工程不是把你變成某一個角色、放上某一個人生,它只是也只能,更改你的某個設定,然後你必定有所不同。但那是怎樣的不同呢?你所將陷入的是怎樣的抉擇與解答呢?inception工作團隊並沒預先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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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面啟動》點出了兩種層次的自由,第一,我們在單一設定中依然有一個以上的選項,每個選項將通往不同的段落,第二,任何再綿密的框架,都不過是一種不曾也無法完全閉合的設定,我們就算無法切換到另一個設定,至少可以脫落出這個設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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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所謂「夢中夢中夢….」,除了是我們並不陌生的經驗,關於它的理論,也是清晰易懂的。而倘若理論上似乎行得通,那麼我們能否也在現實中創造這樣的經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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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憶,是現實故事推進的依據:有一個人(「我」),以此一身體,此一注意力,此些牽扯,過了昨日、今日,然後進入明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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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夢中夢中夢….」的推進依據,則類似人們說的「清明夢」(lucid dream,在夢中就知道自己在作夢)狀態,小部分意識抓著清醒的桅杆,而大部分的意識則可繼續蔓延與衍生,當清醒的錨點作為某個源頭,此些不斷堆疊的夢境,可被看為持續創造/支持的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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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清明夢的種種,至今只有非涉及成因的外廓描述,我們在此也不作形上的追問。令我著迷的,還是在於,如果這個diagram是合理的,是否可能在現實中實現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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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現實中早已有這方面的事例,例如創作行為本身或後設題材的作品,其本質上可說是和夢中夢完全相同。或又例如金融創新,例如官僚城堡,例如臥底行動,例如追加的謊言,例如真空中的高級陰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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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想討論的是日常。我們是否也能將日常重整成夢中夢式的內涵?我們是否能讓昨日與今天,不再只侷限於記憶式的連綴,且是夢中夢式的互為隱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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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
「記憶」讓昨日作為今天的基礎,直接寫就了今天的正當性,再以今天的正式成立,允諾了昨日的飽滿內涵。在「記憶」的邏輯底,隨著推進,段落與段落互相強化,故事逐漸lock-in(鎖進,鎖死)。

而在「夢中夢」,一個意念可催生或附身於無數現實圖景,隱喻層疊。今天是昨日的溢出,明日是今天的溢出,段落增生,越來越不穩定。故事越是進展,段落間的勾連就越曖昧。故事仍然有個起頭,但情節的進展,令得我們困惑並敬畏那些「一切是怎麼開始的」、「這是什麼」、「我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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貫穿《全面啟動》的咒語只是一句「這世界不是真的」。此句為真所以為假,此句為假所以為真,但這毫非矛盾,只要我們為它寫一個從前提就容許層次的邏輯結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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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世界不是真的」。在我們面前,現實突然變得清澈,幾乎透明,每一個最小的細節原來都是獨立的宇宙,但也在同一時刻,我們看到,每個宇宙貪婪地伸著觸鬚,瞬間就接起了不可逆的、可驗證的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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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早已起頭,只是不一定延續,不一定完結,不一定被看見。但它們既起了頭,將可能延續,可能完結,可能被看見。然後催生新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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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人類的感官是有極限的,無論是範圍或深度,但問題早已不再關於收攝材料規模的提升,而是如何處理這些材料,如何將其轉換為意義。以及,最重要的且是,如何辯證地使成立意義的繁複層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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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擁有的不是一張意識平面,而是一幢意識建築、一齣意識劇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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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限上綱去追究感官打獵回來的材料,將陷落形上之海,我總是相信,當感覺變得巨量、混濁,就要趕緊讓邏輯介入。通過邏輯運轉,我們可以將模糊的感受切割成不同的項目,那些面貌極為相似的種種,原來是一個類別下的不同項目、或一個框架下的不同類別、或不同框架的事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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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必須先相信限制,才能討論真實。我們必須先寫定限制,才能抵住它、超越它、重寫它,然後結構完成。然後真實披覆下來,成為血肉,獲得靈魂。形式即內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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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中,Cobb帶著Mal臥在鐵軌,說「妳正在等一列火車。它將帶妳到很遠的地方。妳知道妳希望它將妳帶到哪裡,但妳無法真的知道。但這沒關係…..。因為我們會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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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面啟動》所演練的一個以上現實、事實、真實之互相連動,對我來說,是一個可望盛裝最複雜與浩大感性的模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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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沒有眼淚,沒有談心,沒有日記,就連睡著了,也不曾再見你。我只是創造一個故事,在那裡頭,創造再下一個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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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筆已然探往無限的眷戀,無能另外轉換,我們能作的,就是勾勒框線,回頭雕塑它。然後獲得一個夢。然後獲得再一個夢。從最開端,留住所有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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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想像一齣持續建構的迷宮。它漂浮在半空中。我們正對著它,指定新的點,拉出線,拉出面,慢慢帶出體。一推,一壓,微調到精細,更精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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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先是無法一眼看盡,接著我們往前一步就遺失來處,再接著,我們甚至都無法確定什麼是「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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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美的迷宮是這樣的東西,它有不斷增生的牆垛,所以必定有路。迷宮在我們手中長大。點石成金,任何一個元素只要輕觸就綻放地成為百科全書、博物館、大製作電影、城市…..。那種「浮現著兀自長成生命」,的豪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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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宮越來越快,越來越複雜,我們的身心消耗到極限,迷宮的每一落層疊間的接合變得不穩定。我們焦急要返回起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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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那原看似將打開出去、無限蔓延的框線,突然折出了一些陌生的角度。它們加速工作起來。接著,我們跟丟了最新的進展。接著,一切安靜下來。接著,全面籠罩風和日麗,鳥語花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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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我們驚覺,那些紮實戰鬥的歲月原來是根本無法穿透的繁複。它們那麼有限,那麼自成一格,像是一場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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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ledge-Turn-Prestige。終於我們第一次來到開始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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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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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面啟動》(Inception)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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討論意識與形式的筆記,收錄在”a概念筆記”此一分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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