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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雷奈、費里尼、奧黛麗•赫本的電影看楊德昌《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的新驚喜(全)文 / 李幼鸚鵡鵪鶉

原文出處 【放映週報】


一、 從雙面奧黛麗•赫本、雙面陳湘琪、到小四與Honey的
奧黛麗•赫本在《第凡內早餐》裡扮演的Holly有位讓她魂牽夢縈的弟弟Fred,從未出現,鄉野農家牧場老獸醫來紐西蘭找尋Holly,向Holly的樓上鄰居Paul抖出Holly的本名是露露美時,還出示一張這位獸醫與露露美老夫少妻、外加獸醫與亡妻的兒女以及露露美的弟弟Fred合影的照片。

這位少年男演員只在照片中扮演Fred伴在奧黛麗•赫本身邊,始終沒有以動態現身楊。楊德昌《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裡,小四的同學小貓/王茂家裡那張日本女孩(陳湘琪飾演)黑白照片,也只是靜態影像,本尊從未走出來。不過,陳湘琪另外還扮演「小醫生」的未婚妻,確實活生生地站在你我面前。跟雷奈《穆里愛》比起來,阿爾及利亞女孩穆里愛常常被提到,貝納說過,貝納的繼母艾蕾娜還以為是貝納的女友,其實穆里愛非但本尊沒露面,你我連她照片也沒見過。

陳湘琪扮演兩位全然不同的人物,你我竟然沒有察覺,或許影響到後來傅天余的《帶我去遠方》,兩位女孩(一是女童,一是少女)扮演表表妹生命中兩個階段,青春永駐的表哥始終都由林柏宏扮演,跟表哥有過一夜情的日本旅客以及跟表哥有過一段情的台灣阿兵哥竟由同一位男演員扮演。楊德昌《恐怖份子》則是自殺的文藝少女與亞洲美國混血的阿飛少女共用一組聲音(你認為那些字句是文藝少女的或是阿飛少女的對白,都對);阿飛少女則有可憐的溫柔聲調與裝兇惡的恐嚇語氣,兩種聲音。

《第凡內早餐》裡的奧黛麗•赫本有兩種樣貌:過去的鄉野牧場的、村姑的(而且是老夫少妻已婚的)露露美,與現今紐約大都會的單身的、追求自由的、還常常拜金想嫁給富翁的時髦女孩。這跟雷奈電影《穆里愛》裡的四位主角人人撒謊但又個個說實話,費里尼電影《愛情神話》裡的人物或是既壓抑又放縱、或是時而貞潔時而淫蕩、清高與貪財好色集於一身、半人半神、雌雄同體,都互通聲氣,異中見同。Holly還把名叫Paul的男鄰居常常當成自己的弟弟Fred呼喚,等於是讓Paul既是自己又被迫扮演Fred。Paul本身也有兩個面向,是作家也是男妓。Holly想偷東西不成,只竊取了玩具面具戴在臉上。

面具,側寫了她的一個假我,一個真我;或是說一個「假面」,一個「暗影」/「內我」。《愛情神話》裡的阿休多,在自殺貴族迷宮般地窖,不是也拿起面具,一邊揮舞,一邊半遮面嗎?用榮格理論解讀,阿休多與恩可皮這兩個男孩是同一個人的兩個「自我」。楊德昌的《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裡的小四在殺小明時,甚至揚言自己就是Honey(林鴻銘飾演),有意無意,成就了(既是情敵又彼此惺惺相惜的)小四與Honey也是同一個人的雙重自我。

夜深人靜,小四被酒醉的胖叔(卓明飾演)辱罵,小四趁四下無人悄悄拿起磚塊要砸胖叔,不料胖叔跌進水溝,小四反而急急呼喚早已遠離的(賣饅頭、豆沙包的退役老兵)趙班長(李龍禹飾演)同來搭救。小四既想傷人,又去救人,恰似雷奈電影《穆里愛》裡的貝納槍殺同伴侯拜時連叫三次要對方下樓但第四聲突然改口叫對方不要下來,又宛如費里尼電影《愛情神話》裡的人物既放縱又收歛,或是《羅馬假期》裡奧黛麗•赫本扮演的公主上半身拘謹端莊、下半身卻是腳悄悄離開鞋子既頑皮又狂野(連英文片名都是正楷體的Roman結合草書字體的Holiday,擺明在「古典」的「羅馬」,「假期」是浪漫的)。雷奈電影《去年在馬倫巴》甚至於風景都有兩個自我(俯瞰花園,但見人影斜長,樹與雕像卻無影)。

《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裡外省軍方幫派頭目「山東」(楊順清飾演)陰險冷酷,耍詐使壞把Honey推到車底喪生。觀眾你我既未見車也沒目睹輾斃過程,卻貼近雷奈酷愛的縱然沒有畫面映現但聲音也能單獨推展劇情。「山東」固然又冷又狠,日後他被殺倒地時同樣也有可憐可悲的樣貌,又何嘗不是他的兩個面向呢?

二、雙面自我、三位一體、到楊德昌的千百個分身
每個人,果真只有兩個自我嗎?雷奈電影《穆里愛》裡的男孩貝納經由女友Marie-Do從萬花筒看過去,竟分成六個自我!費里尼電影《愛情神話》以及早先的《生活的甜蜜》與《八又二分之一》,男孩子所需要的女人其實必須是同樣兼備媽媽、妻子、娼妓三種功能。天主教(舊教)與基督教(新教)有聖父、聖子、聖嬰「三位一體」(Trinity)的論述;費里尼則讓母親、妻子、娼妓在男孩生命中「三位一體」!

楊德昌的《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同樣也是每一個人(至少)有兩個面向,楊德昌洞見受害人在另一方面也像是加害人——獨裁的蔣氏王朝欺虐小四的父親;小四的父親是男性沙文主義地對待小四的母親;兇惡的幫派男孩霸凌小四;小四用一廂情願的心態期待/要求小明——善惡正邪集於一身。費里尼的《阿瑪珂德》則是對待妻兒既粗鄙又父權的對待妻兒的男人,卻被法西斯的軍警羞辱!小四的種種背景經歷雖然以楊德昌自身(及其家庭)為藍本,其實楊德昌關愛每一個人物,因而,楊德昌有無分身,說《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所有的人物都是楊德昌的千百個「自我」也不為過。

最令揪心的是,小四的刀刺進小明體內,小明緊緊地抱住小四,好一個愛與死的一體兩面!最讓人深思的是,大獨裁蔣介石血腥警備總部的特務一面羞辱、逼供小四的父親,一面彈琴哼唱藝術歌曲(曹雪芹作詞、劉雪庵作曲的《紅豆詞》),擁抱藝術(或具備高品味)跟蹂躪人性尊嚴、迫害無辜也能混搭夾纏!

三、《第凡內早餐》中人與獸的種種野性與《牯嶺街》那些管/關不住的青春
《第凡內早餐》中,奧黛麗•赫本扮演的Holly跟她養的隻沒有名字的野貓互喻;Paul是作家、是男妓,被富婆包養活像富婆的那隻寵物狗;那些虛有其表的富翁被Holly罵是鼠輩;Holly的老丈夫是替馬療傷醫治的獸醫,常常救助、收養一些野性的動物(斷翅折翼的鷹或是野馬) ,而這些動物野性恰似Holly,是關不住的,是不可能被老獸醫久留的。《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的那些男孩、女孩、奔放的青春、狂野的熱情同樣是學校管不住的,搞暗殺與屠殺的蔣氏王朝壓不扁的。Holly生平第一次去見識圖書館,聽說Paul的著作也在其中。Paul當場借出自己著作,應Holly要求在書上簽名,圖書館的管理員大驚失色,圖書館的書刊怎能胡亂塗鴉?一般讀者大都希望作家在書上簽名留念,好讓這本書格外珍貴,這跟圖書館把借閱人在書上寫這寫那視同污損圖書,《第凡內早餐》玩了兩造背道而馳的幽默。

《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小四殺了小明被捕後,警方居然把小四圖形字體的簽名當成塗鴉鬼畫符(「小」字左右兩點像眼睛,中央直線尾部微勾似鼻子,「四」字像上下嘴唇與牙齒)扔棄。是楊德昌的風趣,卻蘊涵無言的沈痛:「成人不了解少年的想法」、「司法不懂得人性的幽微」(或許政治隱喻「獨裁的蔣氏王朝看不見人們的意志」)與「不懂的人把藝術當垃圾」(呼應本片後段小貓王把錄製的歌曲央託看守所/監獄人員轉交給小四,竟遭那些既愚蠢又跋扈的獄卒丟進垃圾筒)三位一體!楊德昌藉著小四的簽名既是文字、又似圖畫,打破了(中文)文字與圖畫的界線(而且又不是模仿複決象形文!)媲美雷奈《穆里愛》裡的Ernest說/唱《déj à》模糊掉說白與歌唱的分野!《窈窕淑女》中歌曲支支動聽,唯獨男主角的說白與歌唱無界,說得像唱,唱得似講話!

《光陰的故事》楊德昌那個短篇《指望》藉著少女(石安妮飾演)情竇初開的眼光看大學男孩(孫亞東飾演)俊美的容貌與裸露的胸腹,開1980年代(以及以往三十年來)香港與台灣兩地華語電影的先河,把多少年來異性戀男看女的刻板模式賓主易位!更別致的是,少女傻傻偷看男孩青春肉體,渾然不知姊姊(張盈真飾演)悄悄在背後窺視/窺伺!神來之筆的「看」與「被看」,媲美《第凡內早餐》後段Holly收養的(野)貓從屋裡窗邊俯瞰樓下路邊的Holly與Paul,多少傷感、多少滄桑,盡在不言中,貓兒的,觀眾你我的。

四、我只看的見你:小四眼底的小明與《窈窕淑女》匹克靈先生眼中的賣花女
《窈窕淑女》開場時,中產階級的男孩佛瑞迪(Jeremy Brett飾演)雨夜看完劇場演出,要幫媽媽叫輛車,跟奧黛麗.赫本飾演的賣花女相撞。階級高牆讓這男孩對賣花女視而不見,往後賣花女盛裝華服出現在中產階級紳士淑女的賽馬場,佛瑞迪方才「看」見這女孩絕世的美,驚為天人。《龍鳳配》裡的奧黛麗•赫本扮演的是美國富豪家的司機的女兒,富豪的小兒子根本不屑看她,等到她從法國巴黎學(廚)藝歸來,那位公子哥兒立刻萬分驚艷、十足著迷。《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裡的小四深愛小明,只「看」得見小明;小四跟別的女孩交往時,或是把對方當空氣,看等於「不看」、「沒看」,要不然就是把對方「看」成人盡可夫而唯獨小明冰清玉潔。女孩小翠最受不了小四這種差別待遇,憤而向小四戳破小明的假面。《窈窕淑女》中女主角向希金斯教授怒罵、向匹克靈先生哭訴:希金斯將她調教成上流社會的淑女但始於把她當賣花女看待;匹克靈先生卻是一直把她這位賣花女當淑女尊重!

我總記得雷奈電影《廣島之戀》開場時日本男人說:「妳在廣島什麼都沒看到。」法國女人回答反駁:「我在廣島什麼都看到了,全都看到了。」給我雙重啟發,延伸下去:其一,你是男是女是同性戀是異性戀,不在於你本身,而是取決於別人對你的看法,別人的觀點,雷奈的《天意》就是這般;其二,你是男是女是同性戀異性戀並非絕對的,而是相對的,經由比較的,費里尼的《大路》正是如此。楊德昌、奧黛麗•赫本、費里尼;雷奈,彼此電影逈異,各有一片天,在這方面有了交集!

《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裡的男男戀此起彼落。最明顯的是Honey與小四;另外還有軍方高官馬司令的兒子小馬(譚志剛飾演)與小四。都是友誼得情到深處似愛戀。差別是,Honey跟小四都愛少女小明,兩男彼此相容;小四深愛小明但小馬把小明當玩物,恰似費里尼《愛情神話》的恩可皮與阿休多是好友,,恩可皮痴戀男童吉東尼阿休多勾引吉東尼、玩弄吉東尼、出賣吉東尼,但吉杜尼願打願挨,被恩可皮贖回後,依然寧可跟隨阿休多。1991年我以為我在《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看到了很多男同性戀。21世紀初期我用榮格理論,外加雷奈的《穆里愛》與費里尼的《愛情神話》,意在言外,把Honey與小四看成同一個人的兩個「自我」,非關同性戀。2016年秋天,我覺得我誤解了榮格,既然每個人都有兩個自我,都有內在與外在的雌雄同體,Honey 與小四是同性戀或只是友誼一點也不重要了,甚至,Honey與小四是男是女也不是那麼絕對了。

五、牆上照片中的陳湘琪與書封上的奧黛麗赫本
我又想起日本女孩(陳湘琪)的照片了。我比多數人更早注意到小四在小貓的房間看到兩本都用電影劇照當封面的小書。一是1956年《戰爭與和平》裡的奧黛麗•赫本與米爾•法拉;一是1960年《天涯何處無芳草》裡的華倫•比提與娜妲麗•華。都是電影英文對白與中文譯句對照閱讀的。為什麼是《戰爭與和平》而不是《第凡內早餐》呢?哎呀《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的背景是1960年,《第凡內早餐》卻是1961年才在美國首映的新片啊!何況,,多少年來,那種電影對白中、英文對照的小書台灣從來有出版《第凡內早餐》啊!其實《天涯何處無芳草》1961年10月才在美國紐約首映,台灣晚一兩年才亮相;《戰爭與和平》雖然1956年電影面世,直到1970年代中後期台灣第二度捲土重來再映時方才出版了劇本中、英文對白小書。楊德昌顯然利用這兩本書點染當年全世界的著名電影氛圍,而不是在考據這兩本書在台灣上市的年代真偽。

2016年1月承蒙上海的徐鳶先生慷慨讓我用六萬字書寫《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我依然沒看出奧黛麗•赫本的另一張照片貼在小公園冰果店的牆上!那面牆的旁邊角落,就是千呼萬喚始出來的Honey第一次亮相的場域,小明奔向他。他在哥兒們圍堵小四的時候走來幫小四解圍脫困,我是21世紀初期才體悟出Honey 是林鴻銘的容顏、身體,但聲音竟是楊德昌幕後配音(《海灘的一天》裡吳少剛扮演俊美男孩我直到2015年方才聽出也是由楊德昌幕後發聲音!)奧黛麗•赫本的照片,讓楊德昌標示了那個年代、緬懷了某些情境。外加楊德昌對奧黛麗•赫本的深愛。且讓我過度解讀,跟陳湘琪扮演的日本女孩照片乍看無關,卻可能另有玄機,楊德昌接下來的那部電影《獨立時代》不但由陳湘琪擔綱主演,而且還被塑造成容貌、神韻酷似奧黛麗•赫本的現代文藝美少女。奧黛麗•赫本的照片也用在她主演的電影中,那是1953年威廉•惠勒導演、道爾頓.楚恩波(Dalton Trumbo)編劇的《羅馬假期》。片中,美國男記者不知他深夜邂逅的陌生女孩是外國公主,第二天報紙刊出公主照片,他拿著報紙回去跟昏睡的公主本尊比對。《羅馬假期》這齣上乘喜劇犀利諷刺人們的功利心態,荒謬到寧可相信媒體上的照片卻有眼無珠不識在他身邊的本尊!

法國的服裝設計大師雨拜•德•紀梵希(Hubert de Givenchy)為奧黛麗•赫本電影《龍鳳配》、《甜姐兒》、《第凡內早餐》設計的服裝,英國的服裝設計大師希叟•畢騰(Cecil Beaton)為奧黛麗•赫本電影《窈窕淑女》設計的服裝,既是服裝設計的經典,又是藝術成就的顛峰。尤其是《海灘的一天》裡胡因夢/胡茵夢的一襲黑衣(對比張艾嘉的白衣)媲美紀梵希為奧黛麗•赫本《第凡內早餐》中的黑帽、黑衣的輕盈瀟灑,或許還聯想到畢騰為奧黛麗•赫本在《窈窕淑女》中的一身優雅白禮服搭配的黑色蝴蝶結(連西班牙導演阿莫多瓦都在《修女夜難熬》裡藉著神父的口吻大加讚賞) 。 楊德昌電影向來酷愛凸顯紅、綠、黑、白《,第凡內早餐》與《窈窕淑女》想必給他不少靈感。

六、楊德昌的《戰爭與和平》
當我跳脫男同性戀的關係看待Honey與小四,我看出了《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的野心是要拍攝一部1960年的台灣社會背景的《戰爭與和平》,因而更容易解釋Honey與小四身為情敵、彼此無恨,恰似《戰爭與和平》裡的兩男安德烈與皮耶惺惺相惜,都深愛純潔美麗的娜塔夏(電影版奧黛麗•赫本飾演)。楊德昌向來在乎創意,不可能也不願意侷限在翻拍《戰爭與和平》,因而往雷奈、費里尼、與奧黛麗•赫本的電影傾斜。最顯明的是唱國歌時眾人僵立似雕像,唯獨Honey走來走去,跟雷奈的《去年在馬倫巴》遙相呼應,意涵卻相去千里 (雷奈或許讓男主角X目中無別人、只看見他迷戀的女主角A;楊德昌卻辛辣地讓Honey在蔣氏王朝獨裁肅殺的白色恐怖歲月公然反體制、反權威,下場當然不得好死)。楊德昌也受他喜歡的另外一些導演的啟發,只是超出本文範圍以外,恕我不敢置喙。

有些人無法跟《戰爭與和平》聯想,或許因為他們認為小明人盡可夫,男友無數,不值得同情;我卻只看到她像核心人物,穿梭在許多男孩間。娜妲夏經歷戰火浩劫,出淤泥而不染;小明家境貧窮,母親久病,小明只能寄人籬下,沒有隨心所欲的條件。小明跟娜妲夏是有差異的啊!

七、《牯嶺街》與墨子的博愛及其他
楊德昌說過他有一位老師以售賣治療氣喘病的藥丸著稱,可是這位陳乃超教授的重要在於讓楊德昌了解到中國(文化)不是只有孔子,而是還有墨子、老子、莊子……我突然想到孟子為了把孔子神格化、偶像化,竟然把一生為了和平(「非攻」) 、平等、博愛(「兼愛」)奉獻的墨子醜化詆毀為「禽獸」,這種學閥心態與一言堂法西斯作風何等可怕,多麼惡毒。

且看孟子主張的人性「性善」、荀子主張的人性「性惡」,各有所偏,各有盲點,反而是墨子的學生告子的見解高明精闢:「人性可善可不善」、「人性無善無不善」!這跟雷奈電影《穆里愛》的四位主角既誠實又撒謊,跟費里尼電影《愛情神話》的人物既廉又貪、既貞又淫、既壓抑又放縱、甚至雌雄同體,是相通的啊!也跟榮格的理論、楊德昌的《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哲人所見略同的啊!

2016年1月,我強調《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裡的恩怨情仇超越血統、省籍,台灣的本省人與外省人並非對立的(蔣介石與蔣經國最賤的是一面反對、指責這種對立,一面卻刻意製造並強化這種對立,方便鞏固「王位」!恐嚇外省人說蔣家不能垮,否則本省人會把把外省人全都趕到海裡去。)片中外省人之間內鬥更激烈也更殘酷,譬如公務員子弟的少年幫派與軍方眷村的幫派水火不容,眷村的「山東」(楊清順飾演)甚至暗算殺害了Honey。反而是Honey跳脫外省人的框架,跟本省幫派(陳以文飾演的「馬車」,以及其他夥伴)合縱連橫,彼此有情有義。外省人之間,連軍方與警方都互相看不順眼,衝突更烈。

2016年秋天,我有另一層的想法。因為墨子、告子、雷奈、費里尼、榮格?都可能。楊德昌對於軍方/眷屬vs公務員,對於雙方的外省人,其實是「pour et contre」(相對於英文的pros and cons,或是fors and againsts〔編按:中文的正與反〕)兼備的。且看小馬跟他母親(也就是軍方高官馬司令的妻、兒)在警官面前的趾高氣揚、一副特權凌人的嘴臉,對上了不吃這一套的強悍警官,豈不讓人痛快!(我不免想入非非,馬司令常被提到,一些人被他高官「陰影」籠罩嚇住,但他永遠不露面,倒有點雷奈《穆里愛》裡的穆里愛了!)

可是,小馬對待公務員家兒郎小四的萬般呵護,連小馬的母親(這位軍方高官的太太太)都非常溫暖親切禮遇小四,可見楊德昌還是相當寬厚、深刻地看待縱然少年幫派的公務員子弟與軍眷子弟集體結仇,個別人物卻是可以互相交好的(是不是有點男男版《羅密歐與茱麗葉》呢?)更讓我感動的是小四跟父親受到打著教育名號卻跟教育背道而馳的學校羞辱、小四落得被開除退學的那個晚上,公務員父子倆推著腳踏車走夜路,遇上退役老兵(李龍禹飾演)三言兩語的好言相勸、寥寥字句的開釋。學校的訓導處人員、小四的父親、賣包子饅頭的這位老兵,全都是外省人。軍方源頭的退役老兵,撫慰了小四父子的挫折心靈。我自己是外省軍眷出身,向來討厭一些眷村論述濫情歌功頌德,記憶流於片面而一廂情願。楊德昌的電影則洞見全面。

八、對「非我族類」的尊重與包容
2016年8月21日台語片60週年紀念活動上,文化部長鄭麗君致詞時提到近期美國數位修護楊德昌電影《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比利時數位修護楊德昌電影《青梅竹馬》。楊德昌電影跟台語片關係啊?當然有,早在1983年蔣氏王朝禁止台灣電影全面使用台語對白時,《海灘的一天》不但努力偷渡不少台語,而且率先讓胡茵夢與德國女孩講德語(不像以往所有台灣電影中凡是西方白人都只講英語),楊德昌的台灣語言(不侷限於普通話)與外語相向拓展!何況廣義的「台語」應該是涵蓋河洛話、客家話、原住民語、普通話、現今最好連「新住民」(東南亞來的移民勞工配偶語言)都兼容並蓄的總和;為了方便描述,狹義的台語方才主要是指閩南語。

1989年,當時的電影圖書館館長徐立功要我(在張昌彥與別人策劃金馬影展而「別人」中途退出)接替共同策展,我故意拋出三個條件,其中一項就是必須支持我搞個「台語片回顧展」的專題。其實我是意識形態先行,遠遠超過我的執行能力。我的意圖是我以外省人孩子的身分,提出這個主張是替外省人向被打壓多年的本省族群與台語片致歉、贖罪,更要把對台語片的尊重放在金馬國際影展的位階,而不是默默躲在「電影圖書館」(往後改名「電影資料館」,現今稱為「國家電影中心」)悄悄放映、草草打發。當時我的焦慮,雖然由外省孩子向本省族群/台語片致敬,但是必然有人質疑我侷限了「台語/台語片」的範疇,只是替河洛話(或者加上客家話)張目,等於變相排擠了廣義的台語!誰知道黃明川導演1989年的新片適時出現《西部來的人》的對白用台灣原住民的母語發聲,好一個天上掉下來的禮物,台語片新舊並陳!台語片原、漢兼備!豐富了1989年金馬國際影展的外觀內涵。

鄭麗君在台語片60週年記得楊德昌;漢人藝術家黃明川1989年電影《西部來的人》率先讓原住民用母語演出;楊德昌電影《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並未偏袒外省人;在在都類似我深愛的墨子哲學思想以及雷奈與費里尼的電影,都是對於「非我族類」的尊重與包容啊!

九、雷奈、費里尼、與楊德昌的迷宮
顯性的「迷宮」(Labyrinth)你我輕易直接看到,譬如《去年在馬倫巴》的旅館房間走道長廊與花園景觀,《愛情神話》的土堆千層屋、自殺貴族的家宅地窖與享樂花園戴牛頭面具的俊美男孩跟恩可皮格鬥的場域。隱性的「迷宮」你我要仔細尋覓、慢慢體認,譬如《穆里愛》貝納與繼母住家的每個房間,甚至Boulogne-sur-mer這個港口城市。有一本書說到雷奈的《穆里愛》是時間的「迷宮」,讓我羞愧自己只注意空間的「迷宮」,讓我想起楊德昌1983年電影《海灘的一天》倒敘中有倒敘,記憶裡有記憶,又何嘗不是時間的迷宮呢?雷奈的《廣島之戀》與費里尼的《八又二分之一》也是這般啊!另一本書說道費里尼的《愛情神話》美術與彩色奇特造成「超現實」情境,這提醒了我,雷奈的《穆里愛》則利用剪輯構築超現實效應(譬如貝納的繼母跟阿勒風斯、佛杭蘇娃紫走夜路,聲音持續,畫面竟穿插港都這兒那兒的日景在現實夜景間)!《去年在馬倫巴》裡花園大遠景人影斜長樹無影是畫面超現實,大廳上演奏絃樂器你我聽到的卻是管樂器旋?律是聲音的超現實。《八又二分之一》開場賽車焦慮男主角飛騰到天空也是超現實。楊德昌的《指望》中,少女在屋裡溫習功課(現在式) ,聲音卻是去敲俊美男大生的房間求助(未來式);楊德昌的《恐怖份子》兩個結局(一是丈量殺妻子的男友,一是丈夫自殺)兩個都虛兩個都實…..在在都是超現實的魅力。

《戰爭與和平》裡,扮演奧黛麗•赫本(她是娜妲夏)的哥哥男演員Jeremy Brett,在《窈窕淑女》竟是比奧黛麗•赫本年幼幾歲的男孩佛瑞迪!《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裡照片中的日本女孩,在《獨立時代》則是奧黛麗•赫本型的文藝美少女。《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的李龍禹,是幕後燈光大師,往後蔡明亮的《不散》、簡偉斯與郭珍弟的《跳舞時代》,也都由這位燈光大師出馬。1001夜的電影故事還真說不完。

楊德昌讚賞雷奈、費里尼,喜歡奧黛麗•赫本,本文因此發想。

導演 楊德昌
演員 楊靜怡、張震、張國柱等
出品 台灣/1991(原版)、2016(數位修復版)
發行 中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