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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是枝裕和:當公正消失時 文 / 肥內



因為一場醫療疏失,使得關根萬司只能記得他手術前的事情,然而“醫療部門不願賠償,福利部門不認定此屬殘障補助專案,關根一家人頓時陷入三餐不繼的窘況。”引用是從高雄電影節的新聞稿節錄,寫的是日本大導是枝裕和1996年的紀錄片《當記憶失去了》的介紹,然而讓人驚訝的是,這“陷入三餐不繼”的關根家,卻在關根失去記憶的第三年為家裡添加了一個小女孩。這件事的意義在於,是枝的拍攝團隊在企畫的階段絕對料想不到,一部可能在於揭櫫醫療黑幕的紀錄片,最終居然導向另一個如此正面的結局。正如關根一家人一樣,他們也不曉得關根在“事件記憶”損壞之後,這個家該走向哪裡,一部紀錄片的生成,其最核心的意義,或許就在於對於被攝物件的無法掌握性。

但紀錄片總是不只一種形式,也有那種立論一開始已經底定的,像是《華氏911》對布希政權的批判,影片的立意在於尋找關於911事件的各種陰謀論據,以此來鞏固導演的核心態度。是枝最早的紀錄片《不過……當福利消失時》亦如此,影片透過一位致力於爭取人民福利的官員之自殺以及兩位得不到福利救助而自殺的百姓,探討當時(1980年代末)日本的福利問題。這類作品就像撰寫論文般,設定主題、方向以及更重要的是提出論點甚至結論早已了然於心。因而取材以及最終篩選素材時的首要原則,就是讓提問能順利到達一開始便假設的立論。這類紀錄片或許不在於讓觀眾看到被攝對象的意外性,而在於帶觀眾流覽所得資料的豐富性。目的大抵與宣傳有關:宣傳導演的立場與論點。

既然涉及到宣傳,那麼就要有“到達性”的風險要承擔。最近剛在臺灣上映(11月22日)的紀錄片《秋香》,就存在這類危機。影片以主要被攝人物命名,講述的是一位小兒麻痹患者嫁到馬來西亞之後,在當地辦起專門説明殘疾人士的公益單位,連帶講述機構中的幾位元殘疾人士的情況,以及秋香與丈夫在建立這個機構的心路歷程。當然,假設全片主要以這樣“勵志”內容呈現也問題不大,不過,曾因拍攝臺灣921地震紀錄片《生命》而引起軒然大波的導演吳乙峰自然不可能只是單純拍攝勵志的故事,然而,就是在他的另一重用意上,才為這部紀錄片帶來了風險,那就是其“宣教士行跡”的本質。由此,片中人物的奮鬥經歷,幾乎與感懷上帝恩寵的比重相當,對於耶教徒來說,自然是沒有太大問題:但對於普通觀眾來說,就不免尷尬,縱使臺灣由於多種宗教融合的地區,在信仰上尚無激進的排他運動;可是對於信仰的選擇仍主要以軟調宣傳並主動接受為主。

當然,影片倒也沒有向觀眾強力推銷信主的好處,甚至本於互助的出發點,觀眾或許主要仍感動於被攝者的生存意志、助人信念以及奮發精神,因此它的接受度應該也無須擔心。只是想到說片中有一段講述一位女子愛上機構中症狀最為嚴重的核心人物時,才滿心以為這是真愛的時候,卻又看到女子受訪時講起當時的猶豫仍要參考上帝的旨意,旋即將心裡那份對人情感自主性的崇高感觸,拉回到人依靠外來力量之卑微的無限感歎。這樣的矛盾拉扯存在於全片,至少,是對我來說。彷佛吳乙峰的紀錄片真有這樣的特點,當年《生命》中對五組倖存者的紀錄,平行於導演自己與父親之間存在誤解與冰釋的手法,也無法令人完全接受;特別是片末為了激情,還安排了倖存者各自讀出寫給亡者那寄不出去的信,將影片情感渲染到極點;更甚者,這五組倖存者在災後並沒有真的將自己的生命過得多好,似乎變相地在對取名“生命”的影片本身賞了巴掌。

相對地,順著無法掌握的被攝物件發展,亦能從過程中以及從最終收集的素材裡頭,理出一個切入的脈絡。當是枝這麼做的時候,甚至可以說,還刻意降低可供渲染的情緒性。在紀錄一名愛滋患者最後生命的《愛之八月天》,片頭該患者還對自己僅存的性命表現出瀟灑的姿態,然而隨著他生命的逐漸逝去,特別是當他的視覺被破壞了之後,影片紀錄到的盡是這位元患者在接近死亡時不安。但導演一方面在幫與不幫之間猶豫,但卻當機立斷地在被攝者於病床上要求“你們就拍到這吧”而真的應他所求停止拍攝,如此才免於看到更不堪的掙扎。這是是枝的尺度。觀眾不必急著去贊同或否定這位患者的各種人生觀,片中容有各種面向的中立性供觀眾從不同層面切入思考。

同樣地,紀錄“完全教育”的《另一種教育》,倒不是一味紀錄小學生與他們所飼養的小牛之間的情感賣萌,但從整出戲看來確實很像如此,直到片末在面臨歸還小牛給牧場時,同學們基於“小牛是別人的”以及“升到六年級課業繁忙”為由而同意歸還小牛,老師卻提出了尖銳的問題:“原來你們只是因為它是別人的、你們未來很忙而願意歸還小牛?養牛只是你們空閒的時候做的事情?”這樣的提問對小學生來說,無疑太沉重,以致於儘管教室內哭聲一片,原訂3月底歸還的小牛卻在3月24日便歸還了,這說明了什麼?

因而在是枝裕和眼裡,紀錄片仍能有一定程度上留給觀眾的空間。於是他寧願排除掉失去短期記憶的關根先生每一次見到劇組人員會有的困惑,以及他每天起床後都得陷入的迷惘,留給觀眾的,不只是關根先生與他新生的女兒間之互動,更重要的是釣魚、曬衣、換尿布,這些生活的小事還是得繼續,就像沒有專屬於人類的“事件記憶”仍能每天吃喝拉撒睡的動物,因為這才是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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