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度夕陽紅(by Edwin W. Chen)
(本文原載於2013年《電影欣賞》國聯專號)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xodoQCG67Zk
在國聯商標及「國聯綜藝體」的闊銀幕標記閃出之後,華語影壇足以與邵氏的《船》(陶秦導演)並列史上最佳瓊瑤文藝片的《幾度夕陽紅》徐徐揭開序幕。
《幾》片於1965年秋天開拍,彼時國聯音樂大將周藍萍已經重回香港邵氏,《幾》片沒有主題曲、沒有插曲、沒有原創配樂,中廣的音效暨配樂大師李林(李國寶)在電影片頭部份,巧妙運用了各種現成的自然聲響及音效—車聲、街聲、學校鐘聲、樹梢鳥啼、深巷狗吠,構成了一幅聲音蒙太奇,伴隨台灣平面設計大師高山嵐的原畫,一幅一幅,把重慶、台北,1943年的大陸、1962年的台灣,巧妙銜接在一起,山城的印象、西門町的街頭、生活裡的瑣屑點滴,在高山嵐筆下,以融合傳統水墨與西方水彩的渲染手法,繪成兼具寫意與寫實的濃郁氛圍,再透過彩色闊銀幕的放大效果,立刻把觀眾「吸」進一個由電影創作團隊建築起的敘事世界。
正片的第一個鏡頭,台北市淡水河的夕照。晚霞俯吻著波光璘璘的水面,河上鐵橋在暮色中靜定著。第二個鏡頭,圓山中山橋。藍紫色的昏靄游滿整個銀幕。第三個鏡頭,西門町中華路。華燈初上,車水馬龍。工廠下班,女工們散入市街;學校下課,白衣黑裙的女學生們也三三兩兩走出校門。台北街頭美而廉的櫥窗裡,豔麗的蛋糕閃閃發光,汪玲飾演的楊曉彤入鏡;有別於《菟絲花》裡長髮飄逸、不食人間煙火的夢幻形象,此處的汪玲,剪起俐落的學生頭,瘦削的臉龐,襯著大大的眼睛,對櫥窗裡五彩繽紛的物質生活有著淡淡憧憬。大街上的女裝店,漂亮的衣料、漂亮的衣裝,她看得都呆了,直到身旁逛街年輕婦人的訕笑聲喚醒了她,楊曉彤才拾起公職子弟特有的那份清貧自尊,快步離開。
第二場戲,楊明遠和李夢竹的家,布景搭在台製廠當時位於台北市重慶南路(植物園)裡的影棚,狹窄的日式房舍,紙拉門、小院子、院門外的眷村式深巷,在電影攝影機的廣角鏡頭下顯得深遂而充滿情味。執行導演楊甦巧妙運用舞台劇的場面調度技巧,在不刻意碎剪碎接的長鏡頭(甚至連推軌也少)裡,由演員的定位點、肢體律動和走位,把戲劇張力像彎弓搭箭一樣緩緩繃起,盡收引人入勝之效!
19歲的江青扮演年近40歲的李夢竹,無論外型、演技均可圈可點。霞光下,她在桌前算著家計,左支右絀,為難這個,為難那個。接著,她來到後院木牆搭起來的臨時廚房,曉彤放學,與正在燒菜的母親閒話家常,一邊摘菜、餵雞,再接著,鈴聲一響,夢竹的小兒子楊曉白放學回家,童星嚴昌成年後首次以「秦沛」之名於銀幕上亮相,活潑的身影、青春的外型,「萌」的氣質沖淡了健壯體魄帶給人的壓迫感,反而突顯這個男生的「健康」特色;更可貴的是秦沛在瓊瑤一手建構起的整個夢幻世界裡,塑造出一個鮮活、有血有肉的年輕男子形象,赤搏打籃球、洗滌之際還高談闊論,眉飛色舞,既無怯色,更不扭捏做作。
晚餐上桌,寒酸但真實的菜色,點明了「家常」的特質,一家四口分坐方桌四角,四種心情,四種吃飯的樣子,劉維斌扮演一家之主楊明遠,據聞此角原本已定由曹健出飾,後來因故換角,劉維斌也演出屬於自己的代表作品,把失意藝術家為顧生計轉任公務機關辦事員的遺憾,以及電影後半段,因為「愛」和「責任」巨大到無以肩負,必須逃離才有辦法面對自己的中年男子心情,掌握的絲絲入扣。重慶嘉陵江邊,他以默默守候著心上人的癡情漢子身份,出手拯救落難意圖尋死的李夢竹,18年後在台北淡水河畔,李夢竹又在大雨夜裡,把徘徊橋頭的楊明遠救回人間。情與義,得與失,愛與責任,幾重糾葛,複雜的人事變遷、纏綿情感,全部化成江青淡淡含淚的平靜笑容,「那都是命」。李夢竹輕輕地說,分手已經18年的命中摯愛—楊群飾演的何慕天聞言不禁淚如雨下。
就像《紅玫瑰白玫瑰》裡講過的,沒有人想得到—這場重逢,哭的竟然是男人。
其實,整部《幾度夕陽紅》上下集總共三小時15分鐘都可以不論,光看前文提到的開場20分鐘,《幾度夕陽紅》就足以名列影史傑作,永垂不朽。楊甦導演的功力就在於巧妙地運用大銀幕的魅力,讓觀眾不知不覺被吸進了那個世界。瓊瑤的。李翰祥的。國聯的。它像夢,但又那麼地真。
電影一路演到後面,都維持著上乘通俗劇的高雅格調,國聯繼《菟絲花》之後接以《幾度夕陽紅》,再接以《塔裡的女人》,還有後來的《冬暖》、《破曉時分》等等,「通俗文學」的製片路線終於確立,意欲兼治「通俗」、「雅趣」的企圖心,讓每一部國聯的出品,無論最終成績之優劣,都嘗試追求一種「經典」的氣度營造。就連《幾度夕陽紅》這樣的鉅片,縱然沒有原創電影音樂,在使用罐頭音效時也十分仔細小心,刻意精選以普契尼歌劇演奏曲為主軸的浪漫訴求,把《波西米亞人》、《杜蘭朵公主》,乃至於某些華格納的旋律橋段,借作李夢竹、何慕天、楊明遠、曉彤、曉白等等,在重慶,在台北,在台灣,在大陸的音響意象,穿插搭配著斜陽暮照的空鏡,一種「夕陽下處處有傳奇」的情致便油然而生。
正片結束前,楊曉白殺傷曉彤男友魏如峰(金石飾),若干主要人物齊聚醫院,緊張地等待手術結果。劉維斌、江青、汪玲等「楊家」的人坐在一邊,甄珍飾演何霜霜站在另一邊,中間是楊群飾演的何慕天,一面擔心,一面又像旁觀者一樣檢視著眼前痛哭、憂愁的幾位;之後手術結束,眾人入室探望,還是「何家」人一邊,「楊家」人一邊。然而行兇殺人的楊曉白還在警局,眾人又起意探望,於是一番洗牌之後,與曉白交好,而且明顯已經動了真感情的何霜霜自願與明遠、夢竹夫婦前往警局探視,曉彤則留在醫院。何慕天在長廊盡頭看著自己女兒與楊家夫婦信步遠走,先是夢竹扶著霜霜的肩,霜霜攬著夢竹的腰,親切一如母女,走著走著,楊明遠也伸出膀子,霜霜將之挽住,彷彿一家三口走向遠方。長廊這一側的何慕天早已動容。楊甦導演用兩個鏡頭,解決了這場繁複的人事糾葛,靜定的長鏡頭也自然形成一種餘韻無窮的奇妙韻味,承前啟後,帶到最後圓通寺實景拍攝的尾聲,自然而不落痕跡,著實巨匠筆力!
原著小說的最終尾聲本就飽含詩意,國聯電影將之形象化,運用中和圓通寺的建築與石象造型,還有附近山嵐拍成天然景致,中規中矩又不落俗套。楊群飽含情感的嗓音,親自讀出瓊瑤筆下的何慕天,在18、19年前賣弄文藝情調寫成的「我的心早已失落,暮色裡不知覆向何方」紙條,那種親睹舊物,往事一一湧上心頭的遲疑和激動,感人至深。誰又能想到,這一張皺紙,當年重慶的文青大帥哥只是信手一揮,卻有美麗佳人暗中保存,隨之飄洋過海來到台灣,佳人別嫁、生子、成家,多少寒暑之後它又回到自己面前。
李夢竹在紙條背面寫道:「我珍藏著,我保有著,從以前,到現在,到永遠」。
珍藏著的、保有著的,並不只有那顆「失落的心」,而是一個時代,一個烽火連天的時代裡,最美好、最珍貴的青春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