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鍾士為攝影
「課綱」處於教育與權力的交集處,是教育以及政治的共同體現,我們說的語文以及社會領域課綱特別是如此,課綱內容因此並沒有辦法完全不受政治勢力的升降而被影響的。回顧整整個風波,最早可以回溯到李登輝時代,因為李登輝、陳水扁以來的一連串教育改革,讓統派民族主義者產生強烈的危機感。一些政治與文化菁英,很擔心「去中國化」的文化政治與台獨的關聯問題。所以二種勢力在95課綱、98課綱的訂定過程中,以及日後的推動中,都一直發生衝突。而這一次是借馬英九的權利,統派的文化菁英得以進行課綱之「撥亂反正」,結果引發了一年多來的抗議風波。
衝突這多年來,政黨也輪替兩次了,真正屬於教育專業者的共識其實算高的,就是要從學生的角度思考問題,對敏感的政治問題一定要審慎處理,而爭議如果太大時,需要有些妥協。例如,課綱要多保留探索的空間給學生,不可逼人家硬吞,用語也可以有彈性等。現在引發爭議的「微調」,似乎在反其道而行,它反映一些菁英的危機感,但並非教育專業的看法。
等到「微調」曝光後,這就彷彿作戰一樣,原來對立就已知存在,但如果你不惹我、我不惹你,沒人先動手,可以和平共存或暫時停火,但你一旦開火了,就不能假定別人不會反擊,就有連鎖反應,衝突迴旋上升。此刻政黨一定不可能袖手不管,一定也會看情形隨機來加碼。所謂「開戰容易,停戰難」,政黨也許可以透過選舉、民調來總檢驗,最後有得有失,但學生可冤枉了,他們沒有選擇,只有接受,萬一有不同意的地方也無從反應,只有服從的義務,沒有任何補救的權利。影響可太大了。
回到教育的本質,我們有提到轉型正義以及世代正義的問題。轉型正義一定涉及社會評價體系的大改變,核心問題就是我們要教育未來世代,記取歷史中的壓迫、違背人權的教訓,不要犯同樣的錯誤,這當然是教育的重要工程。但既然是調整評價體系,就一定會涉及過去遺留的利益與認同,爭議不會停。美國人的歷史教材中關於奴隸制度、種族壓迫,課綱中要放多還是放少,要如何放,是要教育學生批判反省以往歷史,還是要培養愛國家的歷史,也有類似的爭議。
但除此外,更常被忽略的問題,就是世代正義問題,也就是世代之間如何相互公平對待,彼此負責、持續發展的問題。特別是對於掌握社會資源的成年來說,責任更大,我們對未來世代要付出的更多,所以教育的前瞻性絕對不能少,而教育的社會流動功能也不能少。成年人經常違背世代正義的最大陷阱,就是假定自己一定懂更多,否定年輕人應該有自由表達的權利,不信任他們可以發展思考判斷,甚至愛譏笑他們幼稚、沒學好。
教育的世代正義問題,就是年長世代的殘酷、威權、自私、與強迫教化。而此次「微調」的方向,特別有違背世代正義的地方,就是明顯地限制未來的成年人的發展空間,把原有的一些留白處都給補上,並用更多的反日本殖民統治與一個中國的價值認同,替換其他一些他們不順眼或認為多餘的題目。如果回到教育的本旨,教育不應該用來培養屬於我們自己的未來的啦啦隊,而是用來幫助未來世代去發展獨立思考與判斷的能力,幫助他們將來有決定是否要加入任何政治啦啦隊的選擇能力與權利。
這是「以學習者為主體」的教育本旨,而不是以「學生為受教者」的看法。我不贊成去鼓勵未來世代,像我們老一輩一樣,動不動就去質疑別人是不是「數典忘祖」?是不是「民族罪人」之類的指控。我對於強烈統或獨意涵的教育內容,都感覺他們是反教育的。我們老一輩如果不能反省自制,做權力的附庸,在教育裡面去限制未來世代的多元想像與發展,這真是一種罪過。
關於微調課綱是「合憲、合法、合程序」的爭議,其實也很多疑問,只是大家吵開後,雞同鴨講,不求甚解而已。有關「黑箱作業」的指控,道理不難理解,其實已經非常多了。簡單地說,這確實是高層授權少數人,一路護航跑程序而在時間內即時完成的。其中幾個重要的審查會議,還有面對大眾公聽會的過程,記錄都有問題,也都是疑點重重。凡是有良心的學者,參與過的老師,大概都不會認為這樣的過程是符合慣例,而且能說是符合專業且開放的精神的。
而除此之外,至今為止,最大的黑箱就是誰授權的,在哪一份教育部的公文,說他們這十人可以去進行課綱微調,而且調整幅度如此之大、影響這麼大的這個問題。教育部如果能從一開始就說清楚,講明白,就不會有這麼多是非。而學生們講得最一針見血,如果是學生作弊,不但成績零分還要受處分。但教育部搞一個課綱這麼多違規不合常理,為何不能認錯?大人們能不慚愧嗎?
中華民國國民的憲法教育歷來都非常、非常貧瘠。人民對於自己的憲法陌生而且疏離,是我們這個國家的悲哀。為何如此?大家都可以想像原因。因為在過去的六十年多裡,它大部分時間都是因為被臨時條款所凍結,根本無法實行。等到臨時條款廢除,如果不是一連串被罵翻天的七次修憲,現在的憲政恐怕根本無法有一個可行的基礎。而我國現行憲法不論是從它的訂定歷史和施行,和我國現在的公民之間,其實是疏離且陌生。今天教育部官員和微調小組的教授們,一直嚷嚷說要讓課綱「合憲」,其實是用來嚇唬那些沒有憲法常識的人。
如果說課綱調整為「合憲」,那麼他們就要能證明,原來的課綱哪一些部分是「違憲」的?而且他們也要能證明,為何現在這部中華民國的憲法可以管到日治或日據、慰安婦、明鄭等等的問題?憲法哪一條有規範臺灣史要學習什麼內容?憲法甚至沒有規定首都在南京或台北,這連蔡正元都知道,那要嚇唬誰呢?同時,憲法也不可能規定,我們的課綱用語,一定都要符合憲法用語,不使用憲法用語就是違憲。用不用憲法用語,只是一個政治選擇,語言選擇,所謂課綱是否有合憲或不合憲的疑問,坦白說,微調小組這幾位恐怕還沒有這個資格來認定。
以這次反課綱的高中職生來說,他們激進的程度比我們成年人要速度要快,例如,馬上不加思索提出「升高抗爭」訴求,說課綱是洗腦、要求全面退回、部長下台等訴求。大家都會說這是政黨在背後操縱,我對這種看法也有一些意見。政黨想要影響年輕人,一定有,不可能沒有,但是年輕人為何會聽,這是大疑問。
我們大人老把年輕世代當白癡,或當要被保護的對象,那我們自己才是白癡。從青少年的處境來看,這件事情很簡單,就是教育部、師長們的偽君子、假道學,到了一個極致,把柄被抓到還不知道認錯、硬ㄠ。然後呢?年輕人可能沒什麼溝通管道可以使用?他要到哪裡去講,人家都會懷疑他未成年,到底懂不懂,字會不會寫錯?會不會作文?中文學好了沒?很容易成為被譏笑、取笑的對象。
這就是殘酷的成人世界的寫照。年輕人有理想,想改變世界,認為成年人你們有錯了,可是他們有什麼「合法」、「合理」的管道可以運用?我們給他們任何改變世界的空間了嗎?這問題是不是可以請吳思華來回答一下呢?我想事情越來越激進,就是憤怒越累積越多的結果,正義感受挫,沒有地方可去就變成憤怒激進,抗爭就這樣升高、又升高。其實年輕人沒有成年人那麼複雜,沒有那麼多政治算計、藉口、詭計,他們只是把我們課堂裡面的大道理,不要作弊,做錯要承認,請大人們一起來遵守而已。
至於未來要如何做?避免一再發生這樣的衝突呢?我們可能要找出課綱的獨佔力,知識壟斷力,究竟來自何方,從削弱課綱之所以有這麼大的權力的根由,從根本下手。目的無非就是;回歸以未來世代為本位的教育本旨。
(張茂桂為中研院社會所研究員、反黑箱課綱行動聯盟)–轉引自獨立評論
作者簡介:
張茂桂(1953年-),生於桃園縣楊梅市(今桃園市楊梅區),台灣學者,為外省籍第二代。
父親原籍湖南漢壽。1993年起出任中央研究院社會學研究所研究員,2009-2011年任副所長。又2004-2008年出任《公民與社會》審定本教科書審定委員,長期研究台灣族群與國家認同、社會運動等議題。曾任國立清華大學社會學研究所合聘教授,2008年起任國立台灣大學社會學研究所兼任教授、民間司法改革基金會促進族群和諧公益信託基金會諮詢委員會召集人。以前為澄社成員,共同發起外省臺灣人協會(2006-2008年任理事長),結合立法委員推動「《老舊眷村改建條例》第一、第四與第十四條修正案」保留眷村生活文化。並與吳乃德等人籌組台灣民間真相與和解促進會,著手調查台灣白色恐怖時期的相關事件。